第13頁 文 / 葉傾城
我時時往外跑,坐著龍文的小牛犢。
那一日,等我上了車,龍文才說:有一份禮物要送給我,慶祝我的康復。我笑,「什麼芝麻綠豆,也值得一慶。」墨綠小牛犢緩緩停下,他說:「到了。」為我打開車門。
我抬頭,整個人凝在一腳踏出車門的姿態。
一家小店立在街的轉角,橫街豎街兩列店舖紛亂的交匯處,它卻是透明羽翼的白孔雀,陽光自由進出它的落地長窗。巧克力色的門,巧克力色的長窗窗簾高高挽著,巧克力色的招牌:「錦顏之夢———巧克力專賣店」,沉褐而嫵媚的字體,像東方女子顧盼的眼眸,含著笑。
有小小歪扭稚氣的字跡,寫在明淨的窗上:「錦顏說,她一生唯一的夢想,便是在一個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陽光裡,咬一塊香濃的巧克力,喝一杯釅苦的秋茶,看一部叫做《威尼斯之死》的電影或者叫做《金閣寺》的小說,而人生並沒有更苦的事了。」
很沒有情調地,我以為我又一次中暑。
而在死亡之前,會通過白光的隧道,平生所有不曾實現的夢想,都會一一重現,彷彿壁畫在兩側鋪陳,宛如生命般不可挽回。
我目瞪口呆:「龍文,這店……是怎麼回事?」
龍文只說:「不想進去看看嗎?」
推開門,一地零亂,工具丟得到處都是,有工人跪在地上細細打磨著木質地板,笑著抬頭與龍文打個招呼,但夕陽直射進來,牆上一片虹霓。
那上面掛滿巧克力盒子:桃紅的一顆心,鐫著唯一的「真愛」;扁平的大方盒,一絲不苟地畫著一排排衛兵似的巧克力;黑錦囊,金絲銀絲地繞著,是聖誕節情人之間互送的瑰寶吧?……
我禁不住撫過它們,恍惚而迷亂,只極輕極輕,彷彿觸著銀河的邊緣。盒子們被曬得如許溫熱,彷彿吃掉了的巧克力的舊魂魄,還在記憶裡香濃。
什麼東西交到我手裡,我下意識一握。龍文說:「是你的了。」一串鑰匙,「下星期開業。」
大滴大滴的汗,落下來,「為什麼?她其實沒有必要……」悲涼意如此無中生有,「你不要對我說,她覺得對不起我,因而想要補償。太連續劇了。」
龍文淡淡道:「我還以為,她只是想幫你實現夢想。做父母的,為孩子設想,是分內的事。」
「我哪是做生意的料。」
「誰要你做生意。」龍文笑了,「有時間過來坐坐,喝杯茶,吃塊巧克力,看什麼不順眼就管一管,沒時間就算了。」輕描淡寫,「錦顏,不要去廣州了。我們都不放心。」
「然後年底分紅?」我挑明了問。
「你要願意,按月拿也可以。」龍文亦挑明了答。
我口裡發乾,「大致是多少?」心裡砰砰跳。
「只要是正常開支———」龍文語音拖長,賣著關子,驀地一錘定音,「任何數目。」
我靜默片刻:「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
龍文忽然諷刺我:「開一張支票出來當然最方便,只怕你突然高尚起來,撕個粉碎,
還口口聲聲:『我要我的氣節。』」
——可以不上班了。不必在清晨的公共汽車上跟人吵架。也許會有私家車。一幢湖畔的小木屋,後園種滿黃水仙。呵還有我的氣節:我自此可以做一個率性清高的女子,
隨時隨地驕傲地說:「不為五斗米折腰。」因為已經有了十斗。
眾人都是為名為利擾來攘往的工蟻工蜂,獨我是穿著紅繡鞋一塵不染的公主。
不能抵擋的,究竟是誘惑,還是心底起落的慾望?
我遲疑著,「但是……」不知如何繼續。
第九章
龍文輕輕喚我:「錦顏。」
我只伏著,許久許久,感動、震撼、愛與被愛,滿心裡掙扎廝殺。原來求而不得或者不勞而獲同樣令人心中忐忑,「如果我不要,可不可以?」
龍文怔住:「為什麼?她這樣用心良苦,要麼———」責我以大義,「錦顏,你還是怪她?現在時代多麼開放,你也是大學畢業,你自己還是女人,連你都不能體諒她?她,實在是不得已。」語氣很苦澀。
我只低頭:「不是為這個。」
半晌,他有點賭氣地說:「隨你便。反正我只是個聽喝的人,拿人家錢替人辦事,好不容易辦成了,大小姐又不滿意,算我活該。」他自嘲,「我不過是方萱門下一走狗。」
我有些不安:「龍文———」
但他是真的被得罪了,沉臉重聲,發語如槍:「也許像你父親那樣最好,因為不在了,永遠沒有機會做錯什麼。死亡令一切完美。反正對方萱來說,活著是她的狗,死了才是她的神。」
一句辱及我父母兩人,龍文太過分了,但我的詫異多於惱怒,因他只扶著牆,臉容一如素日俊秀,暮色卻突襲而來,在他臉上打上灰暗的烙印,像一道痛楚的傷痕,隱隱溢血。
這不是素日的他。
風吹上來漸漸有點涼了。
龍文並不看我:「走吧,我送你回去。」止住我一切的話,「想想再答覆我吧。」
綠豆湯新從冰箱裡取出來,冰甜,含在口裡,是暗綠將溶的雪。湯匙刮在瓷碗上,一聲一聲嘎嘎著,我只心煩氣躁,難以下嚥。
母親坐在對桌默默看我,我以為她會一如往日問:「怎麼喝不下?太甜還是不夠甜?太冰還是不夠冰?不舒服?要不要吃藥?」……
但她只是說:「如果她———」遲疑著,界定了方萱的身份,「———你媽媽,要給你什麼,你就收下吧。」
是一把鋼針密密刺我,我道:「媽媽,你才是我媽媽。」
像說給自己聽,極其落寞地堅定著。
母親卻很通達:「生恩養恩一邊大,爭不來讓不去,誰計較這個?我是為你考慮,她有錢嘛,不花在女兒身上還給誰?你也就不用去廣州了。再,也是一份嫁妝。」字字句句都是實在的。
又加一句:「你有空也常過去陪陪她,想她也寂寞,反正錦世在學校。」
「那你呢?」
母親遲疑一會:「我,我自有安排。」
我有點寬慰:「是啊,拿點錢貼補一下家用也是好的。」
母親竟立時正色:「錦顏,我同你說,她給你多少錢都是你的,跟我和錦世不相干。各有各體,各有各家,我怎麼會用人家的錢?」
「但是,」我不知所措,「我們是一家人啊。」
「她不是。」母親斷然。
「她」來「她」去。是龍文的她,母親的她,我的她。她永遠是她,第一者與第二者之外的第三者。沒名沒分,沒有稱呼。
「媽媽,」我很小心,很小心地問:「你還在恨她,因為她搶了爸爸?」
歲月偷換人間,一切一切都在變遷,有些傷害卻恆久而新,像個永恆的胎記?
母親的沉默,像沼澤一樣黑,深不見底。我突然強烈知覺她的老,因她笑起來疲憊的細紋:「我昨天啊,看電視上京劇音配像,《四郎探母》,蕭太后有句話:『世間哪有長生不老的人?』,真說得好。什麼搶不搶,到頭來不都一樣。」遙控器上一按,新聞聯播的聲音填滿整間房間。
母親在電視前,微蹙眉,十分專注,彷彿也在思索國家大事———是為了不給自己空間思索其他吧?
她與方萱……
我的兩位母親……
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子夜的電話鈴聲比流星索還奪人魂魄,是寶兒:「錦顏。」
我鬆口氣:「大小姐,幾點了,怎麼這會兒打電話呀?」
「咦,反正我知道你沒睡。」那麼遠,她聲音裡的喜氣卻是近在手邊的香花。「錦顏,房子找好了。」
我不自覺:「這麼快?」馬上明瞭,這不是一個應當的反應。
寶兒緘默片刻,笑問:「怎麼,有別的打算?」言語軟而俏媚,但她前一刻的寧靜裡有更多東西。
「不不,」我支吾,「我想,我想……你看,去那麼遠,人生地不熟,我又沒做過編務,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我恨起自己的欠缺誠意,連借口都虛飄,「而且我一走,只剩下我媽媽和我弟弟……」
寶兒大笑:「我還以為只有舞女,才為了老母與弟弟,揮淚如何如何呢。伯母才五十歲,不勞你照顧吧?沒你這麼個女兒在面前礙手礙腳,說不定第二春都找到了。」
我呸她:「去你的。」
她極懇切,「你當初剛進雜誌社,何嘗不是兩眼一抹黑,還不是第一個月就拿最高獎。不是猛龍不過江,不過江怎麼知道是不是猛龍?妹妹,出來闖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