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紫心
然而,高空寒雪墜落融為冰雨的冷凝時候,灰濤蒙的厚厚雲層遮蔽日光,想要分辨東西南北更難了。
冷御天沒有浪費力氣在找尋南方的天空,他由著通靈性的鹿耳馬摸索前進。
他困鎖抑鬱的腦海裡有著天下夢覺的驀然回首。
他這一生好像一場空幻,空幻裡抓不住多少實體印象,偏偏鮮明難忘的只剩與羽塵在一起的每一個畫面……
風沙入眼不流淚十歲的她、躲在江邊直喊著就要死掉十四歲的她、送他一把故鄉泥土十六歲的她、夜襲武關幾乎喪命十七歲的她,還有焚城時的她,最後是昨夜讓他愛得如癡如狂二十歲的她……
拋不掉的情緣、捨不下的人兒,他感慨著,"啊!羽塵,幾經思量已然恍覺,我的天下夢抵不過你一個人重要,如果能重來一次,如果有來生,我願意當個尋常農家漁樵,早就愛你戀你每天每夜了!"
她側過身子,環著他的腰,埋入他的懷裡,吐氣如夢語,"以後要愛我戀我每天每夜!"
聽著她的期待,他糾結的眉端愁雲籠罩無法伸展,終究無力回天,終究他昨夜的決定還是要貫徹。
"可是,我真的下不了手啊!"他在心裡喊了幾千幾萬次!
曠世名駒腳程終日不歇,跑過幾座山頭,從冰雨初落的破曉,跑到銀雪紛飛的黃昏,他們來到一條濃煙輕霧氤氳瀰漫的河流前面。
前有河流,後有追兵,路斷阻了。"羽塵,就是這兒了!"冷御天出聲。
江羽塵從大披風裡探出頭,滿面風雪即刻迎來,心中很不解的問道:"什麼?啊——"她爆出驚叫聲。
她一隻手拼合拍打他的頭髮,雪花紛紛滾落了,然而銀白依舊。
她訝然叫嚷著,"主人,你的頭髮……全白了!今天早上我就覺得你的髮根很不對,可是……怎會一夕一朝全變白了啊?"
他不以為意說著,"原來這樣啊,是心中太急了吧!古時候這種例子不是沒有,伍子胥過昭關的時候不也一晚白了少年頭!"
伍子胥只是過昭關,他卻得提起紫郢劍揮向愛人心髓的女人,艱鉅更勝伍子胥千萬倍啊!
這般的痛苦掙扎,白了頭髮算什麼!
她心疼的撫著他疲倦的眼角,"沒關係,這樣更好,敵人一定認不出主人來。"
他拉下她的手,說道:"不是長相的問題,我們已經沒路走了。"
"沒路?啊!主人,你看……河畔有一艘小船,有人在垂釣呢!我們快過去找船夫幫我們渡河!"她一溜煙滑下馬。
冷御天犀利虎眼一瞇,納悶著,"下雪天還有漁人垂釣?"
但羽塵已先跑了,他只好也跟著過去了。
"船家,勞煩你幫我們渡河到對岸好嗎?"江羽塵詢問著。
"我是釣叟,這不是河,這條江叫灘江。"戴著斗笠、穿著衰衣的釣者口氣很不好呢!
'哎呀,說錯了。釣叟大哥,不好意思,請你幫幫忙可以嗎?"江羽塵又說著。
"叫我大叔,小丫頭。"
這釣叟大叔脾氣好古怪,江羽塵沒轍了,只能失望地吐吐舌頭。
這時釣叟居然說道:"上來吧!江水結冰了,我沒把握你們過得了對岸。"
一聽釣叟大叔答應了,江羽塵趕忙拉著冷御天牽著驅騎馬就要上船。
"馬綁在樹頭,等你們來日回程再取,我這扁舟載不動那匹龐然大物!"釣叟望著那一匹虎虎生風的黑色駿馬,露出羨慕神色。
"主人?"江羽塵面有難色的看著冷御天。
"就我們兩人上船吧!"他眼底升起一股依依不捨之情,"馬我不要了,就將它野放在這幾座山頭裡吧!"
他手朝馬腹一拍,腿朝馬後一踢,示意馬兒快跑,但那驅齦馬舉起前蹄朝空嘶嗚著,卻不動如山。
"你們到底要不要渡江?"釣叟解開船繩,不耐煩喊著。
"我們走吧!"冷御天把江羽塵抱上小船,背脊挺直,雙目直視前方,不回頭,不想去聽愛馬不斷淒惻的狂嗥!
"有一句話叫做識途老馬,也許鹿耳馬會自動跑回淮南來呢!"江羽塵坐了下來,自言自語著。
她拿過釣叟擱在船上的一大捆空心蘆葦桿其中的一枝,失神地撥弄著結成薄冰的江水。心裡思忖著,沒了馬,渡過江,接下來就要走路了。
快速行船剛過一小片孤渚淺汀,已來至江心中間,釣叟一聽完江羽塵的話,馬上拋掉船槳!噗通一聲跪在冷御天腳跟前。
"小老兒已經在撤江邊等候三天了,請楚王救救我一家七口的命吧!"
江羽塵嚇得跳了起來!"你……你知道我們是誰?"
"直到姑娘提到鹿耳馬之名,我才能肯定你們的身份。"
冷御天沉氣凝聲問釣叟,"你要什麼?"
"本來我連那一匹馬都想要的,但是楚王不給馬綁在樹頭,而讓馬自由奔走,我只好懇請楚王割捨項上人頭一顆了。"
"你太過分了!"江羽塵氣罵著,連帶把釣叟的一堆蘆葦桿踢下船出氣。
"小姑娘,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們帶兵拿刀拿劍互殺,又比我好到哪去?"釣叟自我辯解著。
江羽塵破口怒喝,"你住口,我家主人仗劍天下的心思豈是你這齷齪小人能及上萬分之一的!主人,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居心叵測啊!"
冷御天平靜說著,"羽塵,我早就知道了。他故意用話激你,讓你失去戒心,而迫不及待上他的船。嘖,這麼多破綻,實在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主人,那你還上船?"她完全墜入五里霧中了。
冷御無淡嗤,"因為我想聽他說一說他有恃無恐,敢要我首級的理由。"
釣叟點點頭,"楚王好氣魄,不愧是人中之龍。然而龍困灘江又奈何?城裡鄉間到處貼了告示,能取楚王人頭者可封百里侯,再賜黃金萬兩。灘江對岸早有重兵集結,楚王逃不了。與其被亂箭穿心五馬分屍的搶成一團,倒不如給小老兒一人,讓我一家從此衣食無虞,年年過好寒冬。"
"的確說動我了。"冷御天撚鬚應允,"人生百歲終須歸,生死從不在我眼中。好,我的頭可以給你,但是我的女人怎麼辦?"
他將紫郢劍抽出劍鞘,高舉著,猶豫著,最後目標選定——擱在自己的硬頸旁邊。
一生殺敵無數,但是對她……下不了手啊!
江羽塵嚇慌了,哀嚎哭喊想阻止,"不要不要,不要自刎……我們可以殺出重圍的!"
"就算到對岸再殺他數百人又如何?不必傚法誇父追日的愚行,冷御天的劍從來都不是為了保一己之命而出鞘的,前人有言,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我不受無名小卒踐屍凌踏。我的心情你能懂嗎?"他的狂情傲氣依舊。
"我懂的!"感情完全能明瞭,但是理智不願接受啊!
"能懂就好!"
"不,還不到最後關頭啊!"她說什麼也不放棄,都已經為了他而強迫自己活過來,怎忍見他血濺五步。身首異處啊!
"羽塵,你能沒有我而獨活嗎?"他問得懇切。
"我愛你勝於一切,你明知我不行的啊!"她撲了上去,硬拉住他的手!更想奪下他的劍,但是,她撼動不了他一絲一毫!
"我的至愛,我死了,你陪我?"他最後深深地凝視著她,死後要在蒼茫天地間尋著這一副容顏,一起黃泉路上相伴。
她淚眼迷離,淒厲嚷著,"我不怕死,生是你的人!死為鬼也要護你回楚國!"
"如果真有靈魂,我們就一起回楚國。"兩抹幽影,飄忽於天地間,肩上沒有重擔,多愜意啊!
她哭得心膽俱碎,整個人攀在他的手臂上,成堆眼淚掉落在他的衣袖上,"我沒有足夠力氣拉下你握劍的手臂啊!放下來吧!主人,讓羽塵求你好嗎?"
他重喘著,"是我不對,讓你停不了眼淚,這一次不能讓你予取予求了,你原諒我吧!"
冷御天痛苦地將雙眼閉上了。
"我不,說什麼也不原諒你啊——"她轉而掄起拳頭朝他一陣扑打。
她的手勁根本不算什麼,但,硬是敲得他肝腸寸寸斷,心神寸寸灰!
冷御天陡地急怒吼道:"釣叟,你想要我的頭,但是我的女人怎麼辦?放著讓隔岸敵人欺凌嗎?我說過我要她陪我啊!"
一旁的釣叟會意了,衝了過來,伸出雙手猛力一推——
"啊——"江羽塵慘然驚叫的聲音。
然後是"噗通"的破冰落水聲。
冷御天握劍的手顫抖著,臉部肌肉急速抽搐,擰眉處已成死結。
他等了片刻,悲聲低問:"結束了?"
"這麼冷的水,不淹死也會凍死!"鐵石心腸的釣臾快嘴口道。
"好!"冷御天縱聲狂笑,吟詩一首,"江中一扁舟,踔踽向黃昏,三尺紫郢劍,情懷共奔放,踏五嶽三江,青史名不留,毅然就地死,從此歸異鄉!"
他高高揚起紫郢劍,就在劍落頸的同一時候,驀地竄出怪異地"嗖"的一聲,整個人也栽入江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