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周淑萍
實不相瞞,這套白色運動衣,是那一趟我在會考中取得好成績,竟在陪同學報考預科時,意外地被一間名校錄取了,然後為了獎賞自己買的,那是我的幸運戰衣、無敵戰衣。
在OceanCafe吃過早餐,我們就乘車到炮台山,就在那邊步行上山上的郊野公園。
我一早備了課,向爹問清楚了在香港有哪幾種常見的草藥,我提著一個小籐籃,將沿路摘到的草藥放進去。
山路上人不多,我感覺到自己和沈醫生象才子佳人,在賞花、在撲蝶。
在這沒有市聲的郊外裡,在這清新的花香中,沒有了阻隔,我們的心弦一同振動,靜靜坐在石上,我聽到他的心裡有者和弦,正和我在產生共鳴。
他撩撥著腳旁的小草,說:
「想不到一些在藥店裡見到又枯又干的草藥,原來曾經是一株開著美麗小花的植物。」
我說:「張開心靈的眼睛,留心點著,其實身邊有許多美麗的事物在發生,要趕在花兒凋謝前欣賞。」
「你是在說我嗎?」他看著我問。
「在你身邊,也許也有花朵在努力的盛開著,讓花粉飄散著,只是你看不到,嗅不到。不要讓它們枯了萎了,才把它們存在藥櫃裡。」
「你好文藝,」他笑說:「也難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秋水伊人,原本一生下來就是多愁善感韻。」
我告訴他,我的大姐叫蔡兼,五妹叫蔡苣,爹的每一個女兒,都以香草命名,可是小學的同學沒有這種程度不明白,只懂喚我做「加萊」。
他聽了笑得燦爛,他的牙齒很白,笑得開朗時,面頰上有兩個不斷漾開去的酒洞。
我想告訴他,「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含義,就是,那個他想要找的人,其實就在他的對面、他的眼前。
他沒令我失望,在幾段崎嶇的山路上,他是牽著我的手的,走過那幾步,我還是裝作走得不穩的樣子,讓他忘了拿開手,習慣地牽著我多走一段路。
拐了幾個彎,我又多摘了一些草藥,沈醫生邊摘邊問草藥的藥性,他把摘到的草藥,也放到我的籐籃裡。
看著我那快盛滿了草藥的籐籃,他忽然道:
「小時候,爸爸媽媽當帶著一個塑膠菜籃去買菜,他們一個挑菜,另一個就將菜放進菜籃裡面。萊放蔭了,爸就會把菜籃搶過來拿。媽媽再買些什麼時,會自己拿著,不再放進菜籃裡,為的是避免爸拿著的菜籃子愈來愈重。長大之後,我想起他倆拿著菜籃子的背影,會想想幸福的恩愛夫妻,該是如此了。」
說時,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嚮往和憧憬。
「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一陣子,媽病了進了醫院,下課後我會到爸的診所做功課,那時診所對面的藥材店裡,有一個年紀比我小兩三年的小女孩,她紮了兩條小辮子,整天在店裡幫忙。小女孩的模樣很可愛,那時我常常偷看她,有時會幻想,有一天我能夠和女孩一起,章著菜籃子去買菜就好了。」
我聽了,好像也猛然記起了什麼。
老沈醫生的診所在皇后大道東已開了十多年,那個在他們對面藥材店的小女孩,不是二姐就是我,但二姐愛蓄短髮,是從來不扎小行辮的。
怎麼那時的我,並沒有留意,有一個小男生,在馬路對面向我凝視?
想著想著,我的身體向他靠近了一點,心裡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可惜快樂的途程總是很快走完,沈醫生提醒我:該是時候下山了。他為我拿著一籃子小草,下了山,乘車回灣仔。
他說:摘了這些草藥,要拿回去給沈嘉澄醫生看。自從老沈醫生回來後,他恢復了在星期天的上午開診。
老沈醫生迎出來,看見了我大嚷:「蔡葭,原來嘉偉讀中醫的同學就是你,除了草藥,有沒有為我買來菠蘿油呀?」
沈嘉偉醫生恍然大悟,知道我那天拿青菠蘿包進門大叫大嚷的原因。
何姑娘、馮姑娘也跟我聊了起來,沈醫生偷眼看過來,似乎對我跟他醫務所裡所有人的熟給程度,有點驚訝。
因為時間尚早,老沈醫生邀我到小沈醫生在丹拿山的家裡坐,然後在他一點鐘休診後,就回來和我們吃午飯。
我快樂地應了邀,沈嘉偉醫生和我先回到他家裡,我們選擇慢步回去,經過灣仔和銅鑼灣中間的灣仔道,巧合地遇上由餐廳步出來的加蘭和淑明。
她們上前跟我打招呼,也令沈醫生錯愕不已。
「蔡葭是我們的熟客哩!」加蘭說。
沈醫生想了一想,也許想到了我既是住在銅鑼灣的,那是蠢女人的熟客也不奇怪。
淑明卻一臉失望地對我說:「讓你捷足先登,佔用了洗手間哩!」
為免露出馬腳,我想趕緊離開,沈醫生部邀請加蘭和淑明到他家坐坐。
淑明想應承,卻被加蘭阻止,她說:「還是不要妨礙你們了。」
說完,朝我詭秘地笑了笑。
我又看見了沈醫生帶點狐疑的表情。
也許不怕讓他知道一切了吧?他已經牽過我的手了。
到了丹拿花園之後,原來菲傭Mayer還沒出去,她拉著我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
當狗女Timorthy搖著尾巴跑著撲上來,看見了我比看見主人更高興的時候,我察覺到大事不妙了,沈醫生的臉上蓋滿了疑惑猜測的陰霾。
當沈嘉澄醫生回來,我們一起吃飯,老沈醫生不斷跟我拉扯談著皇后大道東老街上的一切時,沈嘉偉醫生不發一言,他無奈無助的目光,幾次掃過我的臉。
是我的隱瞞,傷害了他嗎?
這次約會結束時,他沒有提起過下一次約會,連離開丹拿花園時,也只有老沈醫生出來送我。
為什麼這樣?難道說出一切,他也不會欣賞我的努力?難道我為他做的一切,竟然會令他害怕?
我感到有點不祥。
第十四章
第二天,當我到了藥材輔的時候,看見對面醫務所裡,沈醫生站在玻璃門前,拿著一個黑色的大望遠鏡,朝這邊看來。
讓我發現了,他也沒避開,繼續用望遠鏡正正地朝著我看。
我知道,這是他的無聲抗議,抗議我入侵丁他的生活,抗議我曾經窺伺他、隱瞞他。
假如,讓他知道送加蘭和家豪那張相片,也是我捧上去的,那怎辦?
明天,他會拿一個天文望遠鏡朝我這邊張望嗎?
我想不到本來順利得很、漸人佳境的一切,會發展成這樣。
接下來的幾天,對面馬路診所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藥材店與診所中間,彷彿築起了一度密不透風的鐵牆,令人不得跑越,甚至不能聽到從對面傳過來的一點信息。
連何姑娘、馮姑娘,也沒走近我家的店舖。
發生了什麼事了?怎麼辦,二月十四日懷舊舞會的約會,還會生效嗎?
我不會放棄的,尤其已經到了這個關節,我不會被這靜默嚇怕。
我還是要積極備戰,在這個月裡面,默默地努力。
聽說油麻地一帶,有一兩間社交舞學校,我在那邊轉了幾轉,正選定了一間要上去報名,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電梯出來。
「蔡小姐,這麼巧!」
是Robbie,沈醫生的中學同學。
「在這裡幹嗎?」他問。
「這上面有一間舞蹈學校,我想上去報名。」我如實告訴他。
「是十二樓那一間嗎?那是我的朋友開的,但這陣子他太忙,……」
我聽了皺眉,那要到對面街的另一間啊!
「不要緊,你介意由我來教你嗎?」
「你?」
「對呀!我的朋友本來就邀我來代幾課的,我剛推掉了他,現在你來得正好,我就回去應承他吧!」
為什麼剛才推掉了,現在卻要去應承?我有點不解。
Robbie是很熱誠的男子,他帶我到舞蹈學校,還為我填了報名表。
因為離開舞會還只有一個月,我於是報讀了一個每星期上三堂的課程,要由社交舞白癡,變成能令沈醫生驕傲的舞伴。
一星期的三堂,也是Robbie教的,他沒說謊,他的確是社交舞的高手,因為他,來報名的學生一下子多起來,有許多還是慕他的名而來的女學生。
上課的第二個星期開始,授課的舞池擠得轉不了身,當Robbie當我的舞伴,教我跳ChaCha的時候,他對我說:「這班上太多人了,你要速成的趕在二月十四日前學好這麼多種舞,是很難的,不如你選擇一對一的學吧!」
我也認為這是對的,我只問:「會很貴嗎?」
他搖頭,說:「是我教的就不會貴,我收你一樣的學費吧!」
下堂開始,就由Robbie單獨來教我。聽學校的職員說,他已推掉了原來那班集體班,現在在這裡只教我一個,還是不收學費的!
我不明白,但不去深究,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在這短時間內學好跳舞,在這再見不到沈醫生的日子中,這是我惟一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