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張小嫻
「為甚麼你今天好像特別憂鬱似的?是跟天氣有關嗎?」
「是跟你的收入有關。」姜言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支票交給地,「你看,你的版稅收入比我的薪水還要高,真令人妒忌!」
韓純憶看了看支票,笑笑說:「如果賺不到錢,還有甚麼動力去寫作?」
「喜歡寫作的人,不是不計較收入的嗎…」
「誰說的?張愛玲拿到第一次投稿的獎金,不是用來買書,也不是用來買筆,而是買了一支口紅。我寫小說,也是為了生活享受。」
「你常常把自己說得很現實,你根本不是那麼現實的人。」
「是嗎?」韓純憶不置可否。
「你的小說寫到哪裡?趕得及明年出版嗎?」
「我在搜集一些關於夢遊症的資料。」
「夢遊症?」
「小說裡其中一個角色是有夢遊症的。」
「你為甚麼不來問我?」
「問你?」
「我小時候有夢遊症。」
「快點說來聽聽。」
「這要從六歲那一年開始說起——」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王莉美第三次來到周曼芊的診所。這一次、她終於說出心底話。她有外遇。她的夢遊症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人是多麼複雜的動物?這位太太努力隱藏心裡的罪惡,那個罪惡卻凶狠地操縱著她的身體,夢遊是她良心的歎息。她不能原諒自己背叛丈夫,卻又沒法離開情人。
「為甚麼你可以同時愛著兩個男人?」周曼豐問她。
王莉美笑了笑:「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丈夫和情人,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這就是地為甚麼同時愛著他們的原因。這個答案,是如此理所當然。
那一刻,周曼芊忽然覺得自己的問題很笨。她該問自己,她又為甚麼只能愛著一個男人呢?她慘然地笑了。
離開診所的時候,王莉美指著她桌上的傳呼機,說:
「現在已經很少人用傳呼機了,而且你的傳呼機還像掌心那麼大。」
「是的,我這一部是古董。」周曼芊笑笑說。
這一部傳呼機,她一直捨不得換掉。即使是去了美國讀書的時候,她還是托范玫因為她繳付傳呼台的台費,保留著這個傳呼號碼。也許、不知道哪一天?姜言中會想起她。那麼,當他用以前地號碼找她,還是可以找到。
留著一個號碼,不過是為了守候—個人。
那天晚上,姜言中說他想要過一些一個人的日子,他沒說那段日子要有多長,只是她也沒想到已經有那麼長了。她一直盼望他過完了一個人的日子,便會回到地身邊。
姜言中已經喝到第三杯expresso了。
「十二歲之後,我的夢遊症也消失了。」他說。
「那麼,你十二歲之後的事呢?」韓純憶問。
「那時我剛剛開始發育,你不是想知道詳細情形吧?」他打趣地說。
「我從來沒聽過你的情史。」
姜言中笑了笑:「我才不會這麼笨。我告訴了你,豈不是變成你的小說題材?」
「難道你沒有被人愛過,也沒有愛過別人嗎?」
「沒用的,我不會告訴你。我不相信女作家。」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戀愛經驗也不會很豐富,」
「為甚麼這樣說?」
「你是個表面瀟灑,內心柔弱的男人。我有說錯嗎?」
韓純憶怎麼會這樣瞭解他呢;他有點尷尬。
「你想再要一杯咖啡嗎?」姜言中問。
「好的,我還想談下去呢。」韓純憶托著頭說。
現在坐在診所裡的男人,名叫梁景湖。他的女兒梁舒盈是東區醫院的護十,周曼芊在那裡待過一段日子,跟她是舊同事。幾個星期前,這位還有一年便退休的教師穿上死去的太太的裙子,打扮成女人在路上徘徊,被警察逮住了。粱舒盈希望周曼芊可以跟他談談,她答應了。上一次,梁景湖是和兒子一起來的,他甚麼也不肯說。今天,他沒有預約,自己—個人跑來。
梁景湖哀傷地思念著逝世的太太。那天晚上,他身上穿著的裙子,還有假髮,高跟鞋和皮包都是亡妻的。雖然這種做法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他太思念地了。穿上太太的衣服回去他從前每天送她上班的路上,彷彿也能夠喚回那些美好的歲月。
「我是不是有病?」梁景湖一邊說一邊流淚。
「不,你沒有病。」
「我以後也不會這樣做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兒女。」梁景湖說。
每一個人都會用盡方法去跟自己所愛的人更接近一些。這位可憐的男教師,穿上亡妻的衣服,讓妻子在他身上復活,那樣他便可以再次撫摸她,再次牽著她的手陪她走一遍他們從前常常走的那段路。周曼芊想夢遊一回,卻比穿上舊情人的衣服要艱難許多。
開車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周曼芊脫下大衣,趴在床上,把護照和機票從狀邊的抽屜裡拿出來。明天,她要起程去美國羅省參加一個研討會。剛才跟范玫因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她昏昏地睡著了。
她覺得很冷,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天台的地上。她手中拿著家裡的鑰匙,身上穿著昨晚臨睡時穿著的衣服,左瞼擦傷了,還在淌血。她為甚麼會在這裡呢?
她跑到大堂找管理員。
「周小姐,早。」管理員跟地打招呼。
「你昨天晚上有沒有看見我?」
「是啊!我半夜三點多鐘巡邏的時候看到你在天台。」
「我在天台幹甚麼?」
管理員搔搔頭,說:「是的,我也奇怪,天氣這麼冷,你站在那裡不怕著涼嗎?
但昨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漫天都是。你靠著欄杆,看著天空,我想你是到天台去看星星吧。」
「我的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當然是睜著的。」
「那謝謝你。」
「周小姐,你臉上有血。」
周曼芊摸摸自己那張幾乎凍僵了的臉,笑著說:「不要緊。」
不管是甚麼原因,她夢遊了。她半夜裡模模糊糊地爬起來,拿了鑰匙開門,然後走上天台,在那裡看星星。第二天早上,當寒冷的北風把她吹醒時,她躺在地上,對所發生的事完全沒有記憶。她和姜言中一起夢遊了。就像姜言中六歲邪年一樣,她也是去了天台。如果可以,她想再睡一次,再夢遊一回,那麼,就可以更靠近他一些。
第二天,周曼芊懷著快樂的心情登上飛往羅省的班機,夢遊的後遺症,是她著涼了,患上重感冒。但她很樂意有這個病。身上的感冒是夢遊的延續,讓她還可以沉醉在那唯一一次的夢遊襄。
幾天之後,她從羅省回來。當她去領回行李的時候,她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行李輸送帶的旁邊。那個背影很熟悉,是他嗎?男人回望過來,真的是姜言中。他也看到她了,靦腆地跟她點了點頭。
「你也是從溫哥華回來的嗎?」姜言中問。
「不,我是從羅省回來的。」
姜言中看到她的鼻子紅紅的,聲音有點沙啞。
「你感冒嗎?」
「是的,是重感冒。已經好多了。」
「有沒有去看醫生?」
「吃過藥了。」
姜言中不知道說些甚麼好。「哪一件行李是你的?」他終於說。
「還沒有出來。」
沉默了片刻之後,她問姜言中:
「你還是一個人嗎?」
他微笑點了點頭。
她看見她那個皮箱從輸送帶轉出來。
「我的行李出來了。」
「是哪一個?」姜言中問。
「灰色的那一個,上面有鴿子的。」
「我看到了。」
姜言中替她把那個皮箱拿下來。
「謝謝你。」
「要我替你拿出去嗎?」
「不用了。」她提起皮箱。
「再見。」她回頭跟他微笑揮手。
天黑了,姜言中已經喝到第十一杯expresso,他有點醉了。
「你想不想聽—個關於背影的故事?」他問韓純憶。
「是未自清的那篇《背影》嗎?」
「不。是另一個背影。」
「嗯。」韓純憶點了點頭。
「男人跟一個女人一起七年了。他很愛她、日子也過得很甜蜜。一天、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也在逃避和遷就,他根本不喜歡這種生活,不是不愛她,而是他發現他正在一點一點的失去自己。一天晚上、他終於告訴她,他想一個人過日子。第二天,女人提著一個皮箱離去。他坐在書桌前面裡著她的背影。那個皮箱或許重了一些,她的肩膀微微地向一邊傾斜。她回頭跟他說:「你打電話給我吧。」他答應了,卻沒有實踐諾言。許多年後,他跟她重遇。這一天,她也是提著那個皮箱。這一次,那個皮箱太重了,她的肩膀重重地向一邊傾斜。這些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離開她是對的。既然他不享受那種生活,他不想騙她。早點分手,她還可以上愛另一個人。然而,重逢的這一天,當他再一次看到她提著皮箱離開的背影,他很內疚。他曾經是多麼的差勁,為了自由,辜負了一個愛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