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張小嫻
「如果是他,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對我!」
他知道,假如他再不離開,他會恨她。為了不讓自己恨地,他一個人悄悄的走了。他在美國上了另一所大學,過著另一種生活。後來,他認識了王莉美。他不是太愛她。在寂寞的異鄉,那是相依為命的感情。
多少年來,每次想起嚴英如,他總是很自責。他應該可以做得好一點的。嚴英如為他背棄了另一個男人,也放棄了原來的串福,他怎可以就這樣拋下她走了?
莫君怡離開他之後,他撕心裂肺地想念看她,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一個人痛苦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以前也曾經令人痛苦。
「對不起。」他對嚴英如說。
「你來找我,就是想對我說這句話?」嚴英如用震顫的嗓音說。
是的。這句話藏在他心裡很久了。
「為甚麼要跟我說對不起?」
「我不該一聲不響地離開。」
嚴英如笑了:「你記不記得我也跟你說過一聲「對不起」?」
杜蒼林茫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知道你不記得。」嚴英如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上課了。再見。」
她在風中抖顫著。是的,他不記得。
她恨他,不是因為他不辭而別。
她恨他?是因為他不辭而別的前一天晚上還和她作愛。
她爬到他身上跟他說對不起。她挑逗他,用親密的作愛來贖罪。他衝動地抱著她,深入她的身體。經過一場激烈的爭吵,他們狂熱地吞噬對方。那一刻,她以為他接受了她那一句「對不起」。
誰知道第二天他就不辭而別了。
沒有甚麼羞辱比這個羞辱更大。
既然忘了,他為甚麼要回來呢?他仍然是那麼自私,只希望讓自己的良心以後好過一點。
從溫哥華飛往香港的班機起飛了。杜蒼林帶著滿懷的疑惑和失落回去。
機艙裡,一個嬰兒哭得很厲害。
抱著嬰兒的女人,突然站起身,朝他走過來,那是莫君怡。她為甚麼會在這裡,會抱著一個孩子?
莫君怡把孩子放在他懷裡,說:
「他是你的孩子,你來抱他!」
他抱著孩子,孩子不哭了。
然後,王莉美開始哭泣。
莫君怡用手支著椅子,虛弱而苦澀地裡著他。
夜裡,嚴英如把那年萬聖節她扮成恐龍怪獸的那件戲服拿出來穿在身上。多少年來,每當她不開心,她會穿起這件怪獸衣。這件衣服喚回了她許多美好的回憶。那天晚上,她也是穿著這一身衣服跑去找杜蒼林的。杜蒼林穿的,是大蝴蝶的衣服。他走的時候,留下了那套蝴蝶戲服。她—直把它和自己的怪獸衣放在—起。
她早就應該把他忘記了,這只假蝴蝶是過期居留的。真的那一隻,在許多年前已經飛走了。
第十章
多少年來,周曼芊一直想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天長日久已經泛黃的記憶一次又一次重現,同時也一次又一次讓她鼻酸。她還是沒法理解,她所愛的那個男人為甚麼會悄然無聲地離開她的生命。
她和姜言中一起七年。最後的一年,他們住在一起。一天午夜裡,當她醒來,她看到他直挺挺的坐在床上。
「怎麼啦?你在想甚麼?」她輕輕的問。
姜言中看了看她,歎了口氣,說:「我想過一些一個人的生活。」
周曼芊慌亂地從床上坐起來,看到姜言中的眼睛是紅紅的,好像哭過。
「你在說甚麼?」她問。
沉默了片刻之後,姜言中說:
「我想以後有多—點的私人時間,你可以搬回去家裡住嗎?」
「為甚麼?」她用顫抖的嗓音說。
姜言中望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眼神是悲哀的,心意卻決絕。
整個晚上,周曼芊躲在被窩裡飲泣。身旁的姜言中,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看到她流淚的時候,會抱著她、安慰她。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沒有愛上別人。他對她是那麼的好,他們天天也在一起。每晚睡覺的時候,他會握著她的手。天冷的時候,他會把她那雙冷冰冰的腿放在自己溫熟的肚子上,讓她覺得暖一些。
這七年的日子太快樂了,沒可能會這樣終結。
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吧?也許他是有苦衷的吧?她應該讓他靜一靜,第二天,她聽他的話暫時搬去好朋友范玫因家裡。走的時候,她只是把幾件簡單的衣服放在他的皮箱裡帶走。那個小小的灰色皮箱,是用帆布和牛皮造的,是姜言中許多年前買的。
箱子的頂部,有一隻鴿子標誌。
周曼蘆提著行李箱離開的時候,姜言中坐在家裡那張書桌前面,手裡拿著—奉書,心不在焉的看。
「你打電話給我吧。」她回頭跟姜言中說。
他點了點頭。
走出去之後,她才又哭了起來。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她盡量把整件事看成是一個小風波,她甚至認為自己處理得很聰明。她悄悄的離開幾天,當她不在他身邊,他會思念她。
然而,一天一天的過去,姜言中並沒有打電話給地。
一天晚上,她回去了。姜言中還沒有下班,家裡的東西有點亂。他似乎很快便習慣了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她把大衣脫下來,將家裡的東西收拾一遍。最後,她連浴室和廚房的地板也擦得光光亮亮。她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地上等他。已經是深夜了,他還沒有回來。也許,他已經過著另一種生活。
周曼芊從皮包裡拿出一包咖啡豆。這是他最愛喝的咖啡。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子上、那裡有整整一千克,足夠他喝一段很長的日子了。一直以來,都是她去替他買咖啡豆的,那家店就在她上班的路上。從今以後,她也許沒法為他做這件事了。
後來,她去了美國進修。她不能待在這裡天天想念他,她寧願把自己放逐,就像姜言中也放逐自己一樣。或許,在另一個地方,她可以把他忘記。
從美國回來之後,她在一所醫院裡任職。她是一位心理醫生。病人來找她解決問題,卻不知道,這位醫生的心裡也承受著沉重的過去。這些年來,她沒有愛過別的人。
現在,剛剛下班的地正開車回家,今天最後的一個病人、名叫王莉美,患上了夢遊症。
「夢遊症?」周曼蘋沉吟了一會。
「是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拿了車匙,走到停車場,爬進自己的車子裡,然後把車開到高速公路上。我丈夫醒來時不見了我,開車去找我,在公路上發現了我的車子。當時,我的車子停在路邊,而我就昏睡在裡面,當他喚醒我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在那裡。」
周曼芊根本沒有留心聽王莉美的故事。當她聽到「夢遊症」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心已經飛得老遠了。姜言中小時也有夢遊症。六歲的那一年,他半夜裡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走到大廈的天台。他爸爸媽媽發現他不見了,四處找他。當他們終於在天台找到他的時候,他趴在天台邊緣一道不足一米寬的欄杆上熟睡,只要翻一翻身從那裡掉下去,他便會粉身碎骨。他媽媽嚇得全身發抖,他爸爸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把他抱起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完全不記得發生過甚麼事。從那天開始:他的家人每晚臨睡前也把門和窗子鎖好。然而,夢遊的事,還是斷斷續續發生過好幾次。等到他十二歲之後,這個症狀才消失。
和姜言中分手之後,周曼芊很希望自己也能患上夢遊症。即使只有一次,也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這樣想。也許,如果她也有夢遊的話,她和姜言中會更接近一些。那就好比你愛上一個人之後,你發現原來你們小時候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
也許,你們從前已經相遇過許多次了。彼此的感覺,好像又親密一些,大家還可以一起回味從前在那條街上的生活。
她就是很想有夢遊症。姜言中已經遠去了,能夠再次親近他的唯一方法,也許就是回到他六歲的那一年去,跟他一起患上夢遊症。可是,這個希望畢竟太渺茫了。小孩子患上夢遊症,有可能是中樞神經系統發育末完全。成年人之中,很少人會有夢遊症。她可以在夢裡思念他千百回,卻沒可能走進他夢遊的世界裡。
她回到家裡,放下公事包,泡了一杯咖啡。她本來不愛喝咖啡,現在也只是偶然才喝一杯;或許不能說是喝,她只是喜歡嗅著咖啡的香味。那股香味,常常能把她帶回去從前那些美好的時光裡。
姜言中一個人坐在這家Starbucks裡,叫了一杯expresso。
「今天很冷呢!」韓純憶來到的時候說。
「要喝杯咖啡嗎?」
「我不大喝咖啡的,就陪你喝一杯Caffclatte吧。」
「是的,喝咖啡不是甚麼好習慣。」姜言中低著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