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蝴蝶過期居留

第12頁 文 / 張小嫻

    他很快發覺自己用錯了字眼,嬰兒不是物件,不能拿著。

    「我是說,要不要我暫時替你抱著你的寶寶?」他誠懇的說。

    「不用了,謝謝你。」

    「我姓姜,有甚麼事,儘管開口。」

    「姜先生,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糟糕?」莫君怡微微抬起頭問他。

    姜言中不知道怎樣回答她的問題,他想,她大概是一個產後有點抑鬱的女人。

    「也不是。」他安慰她。

    「我知道是的。」

    她沒有化妝的臉上,還有些殘餘未褪的紅斑,那是幾天前開始的皮膚敏感。一個多月來帶著孩子的生活,把她整個人弄得蒼白憔悴。孩子昨夜不肯睡,把她折騰了一晚。今天早上趕著到機場,她沒有打理過頭髮,由得它蓬蓬鬆鬆。生產之後,她的乳房變鬆了,又長滿奶瘡。她今天穿著一件六年前的舊棉衣和一條廉價的棉褲。

    她糟糕得不會有任何男人想多看她一眼。

    為甚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遇到杜蒼林?

    重逢的一刻,竟是如此不堪。

    她完全不敢轉過頭去再望他一眼。離開他的時候,她以為他會永遠懷念她。

    三年前的那個晚上,她和杜蒼林在家裡的那張床上做愛。他戴著兩個安全套。除了在她的安全期和月經週期之外,他每次都是戴著兩個安全套。她知道,他是害怕她懷孕。他怕她會用懷孕來逼他離婚。

    「可不可以不用?」她勾住他的脖子,問他。

    「不用的話,會有小孩子的。」

    「我想替你生孩子。」她微笑著說。

    「生了孩子,身材就沒有現在這麼好了。」他笑了笑。

    「我不怕。你猜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你還是像我?」

    「你真的想要孩子嗎?」

    「嗯。」她堅定地點頭。

    「你會後悔的。」

    「那就是說,即使我有了孩子,你也不會跟我結婚,對嗎?」她哭著說。

    「你又來了!」杜蒼林停下來,為她擦淚。

    「你和你太太做這件事的時候,也是用兩個嗎?」

    「不要提起她好嗎?」

    「我要知道。」她執著的望著他。

    「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她了。」

    杜蒼林用力地摟抱著她,說:

    「我永遠不會放棄你。」

    莫君怡的眼淚又再洶湧而出。她知道她不應該相信他。假如他那麼愛她,為甚麼他不肯為她離婚?就是為了所謂道義嗎?他老是說很久沒有碰過太太了;可是,他們天天睡在一起,他怎麼可能碰也不碰她?他不碰她,她難道不會懷疑?

    可是,看來這麼難以置信的事情,她卻深深地相信。如果她不是這樣相信,她怎麼能夠忍受杜蒼林每天晚上跟另一個女人睡在一起這回事?

    她相信杜蒼林永遠不會放棄她。無論是真或假,有些事情,她想永遠相信下去。

    那天下班的時候,她本來想去買點東西,天忽然下起雨來,她隨便走進一家書店避雨。在書店裡,她無意中看到了一本韓純憶的書。書名很古怪,所以她買下來了。

    雨停了,她坐地車回家。

    在車廂裡,她開始看那本小說。故事的女主角,愛上了—個已婚的男人。

    她一邊看,眼淚一邊流下來,地車來回了好多遍,她沒有下車,她捨不得不看下去。

    為甚麼韓純憶竟然說中了她的心事?她不單說中她的心事,也說中了她的痛苦和快樂。

    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跟杜蒼林一起時流的眼淚那麼多,卻也從來沒有像跟他一起時這麼快樂。

    至苦和至樂,都是他給的。

    小說裡的女主角跟她的男人說:

    「我想,我應該嫁一個我不怎麼愛的人,然後,再跟你偷情。這樣比較公平。」

    莫君怡也曾經這樣想過,可是,她做不到。她跟杜蒼林說:

    「假如有一個男人跟你完全一樣,而他是沒有太太的,我會立刻愛上他。」

    然而,怎麼可能有一個人跟他一模一樣呢?

    在她公司裡,一個男同事跟她很談得來。她知道他對她有意思,她一直躲避他。

    那天,她跟杜蒼林吵架了。他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吵架,都為同一個問題吵架。

    她要他留下來過夜,他沒有答應。

    第二天,她瞞著杜蒼林去跟那個男同事吃法國菜。

    她打扮得很漂亮的去赴約。她很想愛上別人;那麼,她便可以忘記他,也可以把自己從無邊的痛苦中釋放出來。

    可是,那頓飯糟糕得不得了。

    她一邊吃一邊感到內疚。她內疚自己竟然背著杜蒼林和另一個男人約會。她為甚麼會覺得內疚?他已經有太太。她有權愛另一個。然而,她就是內疚。

    當那個男人起來上洗手間的時候,她望著他的背影。跟杜蒼林比較,他的背影是那麼蒼白而沒有內容。除了杜蒼林,她再也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了。

    她要做一個專一的第三者。這樣可笑嗎?她專一地愛著一個不專一的男人。她知道,杜蒼林愛她遠多於他太太,遠多於他最愛他太太的時候,如果他有愛過他太太的話。她必須這樣相信,才可以繼續下去。

    那個男人開車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擰開了車上的收音機,剛好聽到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A。

    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子打電話到節目裡說,她男朋友已經五個月沒碰過她了。他是不是不再愛她?她在電話那一頭哭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

    「我覺得自己像個小怨婦。」

    「當男人不愛一個女人,是不是就不會再碰她?」莫君怡問他。

    「也不是的。」

    「男人可以跟自己已經不愛的女人上床的嗎?」她悲傷地問。

    「你要我怎麼回答你?」

    「說真話。」

    「有些男人可以。」

    「為甚麼?」

    「雖然他已經不愛那個女人,但是,那個女人愛他。她會爬到他身上去。」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裡,一進門口,就把身上的衣服脫光,爬進被窩襄。她肯定,她的男人是例外的。杜蒼林不會再碰一個他已經不愛的女人。雖然他這刻不是睡在她身邊,但是,她光著身子,一隻手搭在另一個枕頭上面,想像他就在她身邊。

    午夜醒來的時候,她才知道,杜蒼林並沒有睡在她身邊。

    她好想打一通電話給他,好想聽聽他的聲音,可是她知道,她沒有這個權利——

    沒有在午夜打電話給人家丈夫的權利。

    第二天晚上,他們在床上作愛的時候,她抱著杜蒼林,不停的飲泣。

    「你為甚麼哭?」他緊張地問她。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裡嗎?」她含著淚問他。

    杜蒼林搖搖頭。

    「大部分的事情,你都不可以陪我做。」她抹乾眼淚,苦笑一下。

    「是的。」他深深地歎氣。

    「我時常在想,你陪我走的路,可以有多長,又會有多遠。」

    她裡著杜蒼林,沉默了良久,杜蒼林也沉默了。

    「我知道終於有一天,會只剩下我一個人繼續走下去。」她說。

    「為甚麼你總是在最快樂的時候說這種話?」他難過地問。

    「因為我害怕會失去你。」她蜷縮在杜蒼林身上嗚咽。

    「不會的。」他輕撫她的身體。

    「難道你可以一輩子也和兩個女人共同生活嗎?」

    他答不上。

    「我常常告訴自己,你是我借回來的,期限到了,就要還給別人。」

    「你想把我還給別人嗎?」他微笑問她。

    「我希望我能夠那麼狠心。」她淒然地笑。

    「你不會的。」

    「我會的。」

    她在他身上睡著了。

    為了不要弄醒她,他由得她壓著自己。直到深夜,回家的鐘聲敲響了,他必須要走。他輕輕的把她移到旁邊,起來去洗澡。

    莫君怡買的肥皂,是和杜蒼林在家裡用的一樣的。很久以前,她問他在家裡用哪個品牌哪一種香味的肥皂,然後,她就買相同的。那麼,當他從這裡回家,他太太不會在他身上嗅到另一種肥皂的香味,不會因此而懷疑他。

    誰都沒有她沒想得那麼周到。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太善良了。假如她想把杜蒼林搶過來,她應該故意買另一種香味的肥皂,讓他太太知道他有了別的女人,那麼,她或許會跟他離婚。到時候,他便自由了。

    杜蒼林洗了澡,用毛巾抹乾身體,然後穿上褲子準備回家去。

    她望著杜蒼林的背影,一陣鼻酸。在她的生活裡,其中一件最難受的事便是每次跟他做愛之後,看著他穿上褲子回家去。

    她假裝睡著了。杜蒼林穿好衣服,在她瞼上深深的吻了一下,然後輕輕的關上門。他的背影總是那麼惆悵。就在一瞬間,她認清了一個事實——他是個必須回家的男人。他永遠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她的明天,只有她自己。這個事實是多麼的殘酷?

    他們幾乎每次見面都吵架。每次想到他是屬於別人的,她就覺得難以忍受。

    當杜蒼林的生日快到,她跟他說:

    「生日那天,我陪你慶祝好嗎?」

    他沉默良久。

    到他生日的那一天,她在家裡等他。他早上打電話來,說:「我明天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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