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張小嫻
無論我在哪裡﹐他也會牽掛著我。
然而﹐我已經有你了。既然已經有了共度餘生的人﹐其他人﹐只能夠是朋友。
飛機抵達香港機場﹐我匆匆挽著行李箱﹐登上一輛計程車﹐趕回家裡。
屋裡暖烘烘的﹐我猜一定是你忘了上班前把電暖爐關掉。
當我亮起屋裡的
燈時﹐赫然看到孫米白養的那一頭貓披肩就伏在電暖爐旁邊﹔牠看到了我﹐瞪了我一眼﹐然後繼續懶洋洋地伏在那裡取暖。沙發上的抱枕掉在牠身邊﹐給牠抓開了一道裂痕。
原來電暖爐是為牠而開著的。
孫米白的貓為什麼會在我家裡﹖
當我不在這裡的時候﹐你竟然讓她進來﹖我拾起地上的抱枕﹐裡面的羽毛給牠的利爪抓破了。我坐在沙發上瞪著牠﹐牠也瞪著我。
我跟貓對峙了兩個小時之後﹐你回來了。
「你回來啦﹖」你問我。
那頭可惡的貓﹐走到你身邊﹐伏在你腳背﹐討你歡心。
「牠為什麼會在這裡﹖」
「孫米白去了旅行﹐托我照顧牠幾天。」
「你在長途電話裡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以為只是一件小事。」你抱起貓﹐把牠放在脖子上﹐繞了一圈﹐牠根本就是一頭怪物。
「牠把抱枕抓破了。」
「牠就是愛抓東西﹐對不起。」你若無其事地說。
「孫米白是不是來過這裡﹖」
「沒有﹐是我把貓帶回來的。」
「我最討厭貓了﹗」我忍不住說。
你愣了一下﹐難堪地把貓放下﹐牠站在你腳邊﹐跟你站在同一陣線。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介意棗」
「這是我的家﹐我不歡迎孫米白的貓﹗」我用抱枕擲向那頭怪物﹐牠敏捷地走開。
「你什麼時候才可以忘記她們兩姊妹﹗」我控制不了自己﹐向你哮叫。
你站在那裡﹐巴巴地望著我。
「難道你就不可以忘記她﹖」我哭著問你。
我從千里以外回來﹐只是想投進你的懷抱﹐但是﹐在我不在的日子﹐你竟然照顧著孫米白的貓﹐你知道那一刻我是多麼的難受嗎﹖「對不起﹐我現在就把牠送走。」
你走過去把貓抱起﹐牠得意地伏在你懷中﹐這刻伏在你懷中的竟然是牠而不是我。
我別過頭去不望你。
你把貓抱走。
也許﹐你不會回來了。
你走了﹐我很後悔為什麼向你發那麼大的脾氣。我竟然妒忌那頭貓﹖不﹐我只是妒忌你跟姓孫的女人依然糾纏不清。
我竟然妒忌一個死了﹐而且死得很可憐的女人﹐你一定很討厭我。
我的情敵已經不在世上﹐她早已化成了天使﹐在雲端俯視著我﹐我憑什麼可以搶走她的男人﹖我瑟縮在沙發上﹐等你回來。
你肯原諒我嗎﹖
你已經去了很久。
「留言還是留下電話號碼﹖」傳呼台的小姐問我。
「留言棗」
「請說棗」
我說什麼﹐你才會回來﹖
「就說我身體很不舒服吧。」
是不是很可笑﹖我只會扮演一條可憐蟲。
你終於回來了。
「對不起﹐我不是想這樣的﹐我愈是害怕失去你﹐就愈做出令你遠離我的事棗」我抱著你說。
「我們根本不適合對方棗」你惆悵地說。
「不﹐不是的。」
「我不想令你痛苦。」你輕輕推開我。
我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像小孩子不肯放開他手上一件最珍貴的東西。
「你不要這樣棗」你還是推開了我。
「跟你一起﹐我很快樂。」我說。
「我覺得你很痛苦棗」
「快樂是用痛苦換回來的棗」我淒然說。
你沉默。
「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你替我抹去臉上的淚珠。
我知道你捨不得我。
「我會改的。」我吻你﹐我不會讓你再說要離開我﹐即使我因此窒息﹐我也不會再讓你開口說話。
你溫柔地吻我。
雲生﹐你是愛過我的﹐對嗎﹖
「你在發熱。」你捉著我的手說。
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
「別這樣﹐你在發熱。」
我要把你吞進肚子裡﹐從子宮直到心房﹐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你的身體很燙。」你說。
「我聽過一個治感冒的方法﹐只要把冰冷的腳掌貼在你心愛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時﹐感冒就會好。」
「這是沒有醫學根據的棗」
「那個男人一定要是你愛的﹐否則就沒有效。」
「為什麼要二十四小時﹖」
「因為剛好是一日一夜。」我把你拉到床上﹐赤裸裸地蜷縮在你懷裡。
你把我冰冷的一雙腳掌放在你溫暖的肚子上。
「不是說沒有醫學根據的嗎﹖」我輕輕問你。
你用一雙溫暖的手替我按摩腳背。
「肚子冷嗎﹖」我問你。
你搖頭。
「貓呢﹖」
「護士長願意暫時收留牠﹐她很愛貓。」
「你恨我嗎﹖」
你搖頭。
「答應我﹐你不會離開我。」
你點頭。
你答應過我的。
「真的要二十四小時嗎﹖」你帶笑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的腳已經不冷﹐但我捨不得離開你溫暖的小肚子。
你的體溫是醫我的藥﹐明知道吃了會上癮﹐如果有一天﹐不能在吃到這種藥﹐我會枯死﹐但是我仍然執迷不悟地吃這種藥。
蘇盈
最遙遠的距離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第四章
雲生﹕
還有一天便要離開法蘭克福了。
早上起來﹐我的頭痛得很厲害﹐我打開皮包﹐裡面有你三年前在機場給我的藥。我一直捨不得把它們吃完。
這是我吃一輩子的藥。
我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冰凍的可口可樂﹐倒進肚子裡。
可口可樂可以治頭痛﹐身邊沒有頭痛藥的時候﹐我總會這樣做。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頭已經不那麼痛了﹐我可以省回一顆頭痛藥。
你常說﹐當我不在你身邊﹐你身處的地方就會天陰﹐香港現在是不是也是陰天﹖孫米素在雨夜來﹐也在雨夜離開。
我在月夜來﹐也在月夜離開。
月有陰晴圓缺﹐但是死了的月亮會復活。
死了的愛情卻不能復生。
還有十多天便是你的生日﹐你會想起我嗎﹖你會記得這個因為太愛你而弄巧反拙的女人嗎﹖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一定不會這樣﹐只是﹐愛情不是月亮。
那一年﹐我終於找到跟你送給我的那只同款的月相表﹐準備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
你生日那天﹐是政文結婚的日子。
我曾經想過這是純粹的巧合﹐抑或是一種心電感應。
有時候﹐你正想起一個朋友﹐他突然便打電話來。
你很不想碰到某人﹐卻偏偏碰上他。
時間和空間的匯聚﹐可能不是純粹的巧合﹐而是一種主觀情感的渴望。
政文根本不想我去參加他的婚禮。
他無意中選擇了在你生日那天結婚﹐是一個最傷感的決定。
是的﹐我感到內疚。
當他為了逼我後悔而娶一個他不愛的女人的同時﹐我卻為我愛的男人慶祝生日。
每年你的生日便是他的結婚紀念日。
這怎麼會是純粹的巧合﹖
在你生日的這一天﹐我的心情是多麼的沉重。
惠絢早上跟我通電話﹐告訴我她正準備出發去參加政文的婚禮。
「兆亮說政文昨天晚上喝醉了﹐今天早上不知道能不能去行禮。你猜他會不會突然不出現﹖他根本就不愛那個女人。」
「他會出現的。」我說。
兩小時之後﹐我接到惠絢的電話。
「你說得對﹐他們已經交換了戒指。」
我是一個跟他相處了八年的女人﹐我很瞭解政文﹐他做了決定﹐就不會收手﹐無論要作出什麼犧牲﹐他也不會回頭。
願他快樂。
黃昏﹐我回家換過衣服﹐在我們約定的餐廳等你﹐地點是你選的。餐廳在銅鑼灣一間店的二十七樓﹐透過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尖沙咀東部海傍的另一間酒店﹐政文的婚宴正在那裡舉行。
我還是頭一次來這間餐廳﹐沒想到這裡可以看到那裡。
這是純粹的巧合﹐還是心電感應﹖
我的心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複雜。
今天晚上沒有月亮﹐我和政文相隔了一個天地。
你下班後匆匆趕來。
「生日快樂。」
「謝謝。」你笑說。
十點鐘以後﹐樂隊開始演奏。
「出去跳舞好嗎﹖」你問我。
「我的舞姿壞透了。」我說。
「不要緊棗」
「真的不要棗」
「來吧﹗」
你把我帶到舞池裡﹐把我的手搭在你的肩膊上﹐抱著我的腰。「我只學過一個學期的土風舞。」我哀求你放過我。
你沉醉在音樂裡﹐彷彿聽不到我的哀求﹐而我只能夠生硬地跟著你的舞步。
你甚至閉上眼睛﹐把握抱在懷裡。
你那樣沉醉﹐是否在跟我跳舞﹖還是在跟一個鬼魂跳舞﹖你知道此刻在你懷中的是我嗎﹖我的舞姿﹐肯定是舞池裡的一個笑話。
我真的不想再跳下去﹐正想叫你停下來的時候﹐我偏偏不小心地踏著你的腳﹐把你驚醒過來。
「對不起﹐我早說過我不會跳舞。」我急步離開舞池﹐回到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