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張小嫻
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報紙上終於發現這宗新聞﹕一個年輕的芭蕾舞女教師在更衣室裡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內的一塊玻璃屏風﹐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動脈割斷﹐由於當時女更衣室沒有人﹐她受傷後失去知覺﹐倒在血泊中﹐一個小時之後﹐一名清潔女工進來清潔更衣室時才發現她﹐報警將她送院。傷者被送到醫院之後﹐經過搶救無效﹐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孫米素﹐二十四歲﹐是一間著名芭蕾舞學校的教師。報上刊登了一幀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著一襲白色裙子﹐長髮披肩的她﹐在東京迪士尼樂園跟一隻米奇老鼠相擁﹐
還調皮地拖著牠的尾巴。
她跟孫米白長得很相似﹐個子比她小﹐雖然沒有她那麼漂亮﹐卻比她溫柔。
她跟你很登對。
我昨天才說過要放棄你﹐為什麼今天又去關心你的事情﹖我在幹什麼﹖我把微型底片放下﹐匆匆離開圖書館。
回去燒鳥店的路上﹐八月的黃昏很燠熱﹐街上擠滿下班的人﹐行色匆匆。
生命短暫﹐誰又會用五年或更長的時間去等一個不會出現的人﹖我以為我在追求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原來你比我更甚。
在一家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月盛放的石南﹐象徵孤獨。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別人﹐這一份孤獨﹐你是否理解﹖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那盆紫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給我一束黃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聲音。
當我站起來想跟他說話﹐他已經抱著那束黃玫瑰走向他的名貴房車。車上有一個架著太陽眼鏡的年輕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給她。
我應該告訴惠絢嗎﹖
回去燒鳥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許多。
回到燒鳥店﹐惠絢愉快地打點一切。
「回來啦﹖你去了哪裡﹖」她問我。
「圖書館。」
「去圖書館幹嗎﹖」她笑著問我。
我不知道怎樣開口。
「你沒事吧﹖」她給我嚇倒了。
「沒事﹐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資料﹐有點累。」
「給你嚇死了。」
我突然決定不把我剛才看到的事情告訴她﹐在昨天之前﹐也許我會這麼做﹐但是昨天晚上﹐看著你﹐聽著你的故事﹐我知道傷心是怎樣的。
如果她不知道﹐也許她永遠不會傷心。
「秦醫生呢﹖你和他到底怎樣﹖」惠絢問我。
「不是怎樣﹐而是可以怎樣。」我苦笑。
九點多鐘﹐突然來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是孫米白。
「雲生有來過嗎﹖」她問我。
我搖頭。
她獨個兒坐下來。
「要吃點什麼嗎﹖」
「有酒嗎﹖」
「你喜歡喝什麼酒﹖」
「喝了會快樂的酒。」
「有的。」
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給她。
「你是怎樣認識雲生的﹖」她問我。
「買電暖爐的時候認識的。」
「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在他身邊出現的女人。這樣好的男人﹐已經很少了。」
「所以你喜歡他﹖」
她望了我一眼﹐無法否認。
她的高傲和任性﹐好像在剎那之間消失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本來很好。」孫米白說﹐「父母在我十歲那年離婚﹐姐姐跟媽媽一起生活﹐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媽媽是個很能幹和聰明的女人﹐但是離婚的時候﹐她選擇姐姐而放棄我﹐從那時開始﹐我就跟我姐姐比較﹐我什麼都要比她好。結果﹐我讀書的成績比她好﹐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我長得比她漂亮。可是﹐她得到秦雲生﹐而且她死了﹐死了的人是最好的。」
「是的﹐雲生說﹐死亡和愛情同樣霸道﹐我現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喜歡他﹖」孫米白問我。
我沒有回答她﹐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尊嚴。
「他也好像喜歡你。」她說。
我不敢相信。
「五年來﹐你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女人。」
「是嗎﹖」
她望著我說﹕「其實你也不是很討厭。」
「你曾經覺得我討厭嗎﹖」我反問她。
「雲生喜歡你﹐不代表他愛你﹐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姐姐﹐我和你都只會是失敗者。」
本來我已經打算放棄你﹐但是孫米白的說話﹐反而激勵了我。
「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後嗎﹖」孫米白冷冷地問我。
「雲生不是說過﹐死亡和愛情同樣霸道嗎﹖死亡和愛情的力量是一樣的﹐我可以給他愛情。」
「我可以為他死。」孫米白倔強地說。
「他不再需要一個為他死的女人﹐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這種打擊﹐他需要得失一個為他生存的女人。」
那一刻﹐我很天真地相信﹐我可以用愛改變你。
蘇盈
偽裝﹐只是一種姿態
男人偽裝堅強﹐只是害怕被女人發現他軟弱。
女人偽裝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發現她傷心。
第三章
雲生﹕
在法蘭克福﹐已經是第三天。
早上起來的時候﹐星星在微笑。我忘了告訴你﹐我把你送給我的星星帶來了﹐貼在酒店房間的天花板上。因此﹐無論這裡的天氣多麼壞﹐我仍然能夠看見星星。
今天的氣溫比昨天更低了﹐我把帶來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脖子上束著那條有星星和月亮的絲巾﹐你說過好看的。
坐電車過河時﹐雪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本來想把它掃走﹐但是﹐想起我的肩膊可能是它的抱枕﹐它想在融掉之前靜靜哭一會﹐我就讓它。
在展覽館裡﹐我忙碌地在每個攤位裡拿布料樣本。
展覽館差不多關門時﹐我去找阿芳﹐她已經不見了。本來想找她一起吃晚飯﹐我只得獨自回去酒店。
為了抵禦低溫﹐我在餐廳裡吃了一大盤牛肉﹐又喝了啤酒。這是我吃得最多的一天。
飯後不想回房間﹐便在酒店的商場蹓躂。
其中一間精品店﹐是一個德國女人開的。
我在貨架上發現一盞燈。
那是一盞傘形的玻璃罩座檯燈﹐燈座是胡桃木造成的。燈座上鑲著一個木製的年輕女子﹐女子坐在燈下﹐手裡拿著針線和一個布造的破碎成兩份的心。
上了發條之後﹐女人一針一線地縫補那個破碎的心。
太令人心碎了。
破碎的心也可以在孤燈下縫補嗎﹖
我看著她手裡的針線﹐差點想哭。
「要買嗎﹖」女人問我。
我苦笑搖頭﹐告訴她﹕「我沒有一顆破碎的心。」
「那你真是幸運。」女人說。
我奔跑回房中﹐是誰發明這麼一盞燈的﹖一定是一個曾經心碎的人。
癒合的傷口永遠是傷口﹐破碎的心也能復原嗎﹖我才不要買一件看到都會心碎的東西。
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不知道是因為吃得太飽的緣故﹐還是因為那個在孤燈下縫補一顆破碎的心的女人。我爬起床﹐換上衣服﹐走到大堂。
精品店裡﹐那盞燈依然亮著﹐女人淒然縫補著一個破碎的心。
「改變主意了嗎﹖」德國女人問我。
「不。」我又奔跑回房中﹐我還是不能買下它﹐我承受不起。
忘了它吧。
那天晚上﹐孫米白離開之後﹐我告訴自己﹐我不會放棄你。
我捨不得放棄。
愛情總是有個最高消費﹐我還不曾付出最高消費。
「你曾經試過追求男孩子嗎﹖」我問惠絢。
「我不是說過我不會喜歡不喜歡我的男人嗎﹖」她一邊計算這天的收入一邊說。
「怎樣可以感動一個男人﹖」我換了一個方式問她。
「那得要看他是一個什麼男人呀。」
「如果像康兆亮呢﹖」
「他嗎﹖很容易。給他自由就行了。」
「給他太多自由﹐你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正如今天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跟什麼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無論去了哪裡﹐也會回家﹐我也不會過問﹐我給他自由﹐他才肯受束縛。
要得到﹐就要先放手。」
但是﹐你跟康兆亮是不同的。
放手﹐可能就會失去你。
我在布藝店裡為你縫第四個抱枕。
「有女孩子追求你嗎﹖」我問徐銘石。
「一直都是女孩子追求我。」他笑說。
「真的嗎﹖連周清容也是﹖」
一提起周清容﹐他就變得沉默。
「告訴我﹐那些女孩子怎樣追求你﹖」
「對一個男人來說﹐那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況且那些女孩子現在都很幸福。」
「那就是說你當天拒絕了她們啦﹖」
「有一個女孩子﹐我一直都覺得很對不起她﹐她是我的中學同學﹐她的成績很好﹐上課的筆記都是她替我做的﹐每次考試之前﹐她也預先告訴我哪些是重點﹐考試時﹐甚至故意讓我看到她的答案。」
「可是你不喜歡她﹖」
「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沒有回信﹐一天﹐她跑來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對她﹐我忘了我跟她說了些什麼﹐總之﹐那件事以後﹐她就轉校了。
我一直有點內疚﹐
很多年之後﹐她突然來找我﹐告訴我﹐她現在很幸福﹐我才放下心頭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