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張小嫻
「那是誰的﹖」你問她。
「是他的﹐他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他的護照啦、畢業證書啦、他死了的媽媽編給他的毛衣啦﹐都放在裡面。他惹我生氣﹐我就把他的東西帶走。」
「太過份了。」你責備她。
「停車。」
她下車﹐把皮箱拿出車外﹐扔到山坡下面﹐皮箱裡的東西都跌出來了。
「裡面有他死去的媽媽為他編的毛衣呢。」你罵她。
「他說可以為我做任何事﹐他說無論我怎樣對他﹐他都會原諒我﹐扔掉他的東西又有什麼關係﹖」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驕縱的女子。
你什麼也沒說﹐拿了電筒﹐爬到山坡下面替她把扔掉的皮箱找回來。
「很危險的。」我說。
她望著我﹐露出驕傲的神色﹐彷彿要向我證明﹐你願意為她冒險。
你在山坡下找到那只皮箱﹐手卻擦傷了﹐正在流血。
「你的手在流血。」我說。
「沒關係。」
你把皮箱放在車上﹐開車回去那間平房。
「回去幹什麼﹖」她問你。
「把皮箱還給他。」你吩咐她。
她乖乖地把皮箱拿進屋裡。
我用紙巾替你抹去手上的血。
「謝謝你。」
「你為什麼對她那樣好﹖」
你沒有答我。
「因為她是阿素的妹妹﹐對嗎﹖」
你低下頭﹐噤聲。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麼驕縱的女子﹐一定因為她是你所愛的女人的妹妹。
她也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那麼任性。
她從平房走出來﹐雙手放在背後﹐乖乖地跟你說﹕「還給他了。」
貓披肩也叫了一聲。
她上車﹐靜靜地在車上睡著。
「可以送我回去嗎﹖」我問你。
「當然可以。」
我知道﹐我還不是阿素的對手﹐我要立刻回去﹐躲進我的巢穴裡舔傷口。
「可以開快點嗎﹖」我催促你。
「你沒事嗎﹖」你在高速公路上問我。
「沒事。」我努力地掩飾﹐「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忘記關掉家中的水龍頭﹐請你盡量開快一點。」
你匆匆送我回家。
「謝謝你送我回來﹐再見。」
我並沒有忘記關掉水龍頭﹐我無法關掉的是我的眼淚。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關掉﹐我又不是月神﹐我那樣沉迷地愛你﹐真的不自量力。明天﹐明天我要把你忘掉。
我盡量不站在窗前﹐我不要望著你住的地方。
我在布藝店裡忙著為青島那間新酒店訂購窗簾布。
我把貼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撕下來﹐我要忘記你。
這一天﹐是政文的生日﹐惠絢和康兆亮要去為他慶祝。
「你要來嗎﹖」惠絢問我。
「他不會想見到我的。」
「他仍然在等著你回去他身邊。」
「不﹐他在等我後悔﹐但我不會後悔。」
「你不是說要忘記秦雲生嗎﹖」
「是的。」
「你根本無法忘記他。」
「他有什麼好處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我是知道的。」
「什麼缺點﹖」
「他不愛我﹐這個缺點還不夠大嗎﹖」
「是的﹐是很大的一個缺點。」
惠絢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燒鳥店﹐週五晚上的燒鳥店﹐人客很多﹐八點多鐘﹐還有人在等候。
忙碌也有好處﹐我可以不去想你。
三個星期沒見了﹐你突然出現。
「一個人嗎﹖」我問你。
你點頭。
「現在滿座﹐要等一下。」
「好的。」
我把你交給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傷心的方法﹐請原諒我。
田田把你帶到後園。
我走過來問你﹕「要吃些什麼﹖」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關水龍頭﹖」你問我。
「為什麼現在才問我﹖」我反問你。
你尷尬地望著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現。」我說。
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也沒有忘記她。」
「她不會出現的。」
「為什麼﹖」
「她死了。」你說。
我愕住﹕「她什麼時候死的﹖」
「她五年前已經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嗎﹖」
「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嗎﹖」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會出現。」你哀哀地說。
「她為什麼會死﹖你不是說五年前在這裡跟她分手的嗎﹖」
「那時候﹐醫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著考專業試﹐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個月裡﹐只能跟她見一次面。我只是想著自己的前途﹐沒有想過她可能覺得孤單。
「那天﹐她跟我說﹐晚上會在這裡等我﹐如果我不出現﹐就永遠也再見不到她﹐她在電話裡哭著說要跟我分手。
「我本來是要值班的﹐為了見她﹐我懇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來﹐在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的雛菊﹐準備送給她﹐我以為她只是鬧情緒﹐哄哄她就沒事了。
「那天正下著雨﹐天氣很潮濕﹐我一個人坐在裡面﹐等了很久﹐也不見她來﹐我以為她仍然在生我的氣。我抱著那束雛菊﹐垂頭喪氣地回醫院。
「經過走廊的時候﹐我看見一張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個用白布蓋著的屍體。在醫院裡﹐這是很平常的事﹐剛剛死去的病人﹐就是這樣放在走廊上﹐但是﹐那個屍體露出了一隻腳掌﹐那是一隻我很熟悉的腳掌棗」
「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為長期練習的緣故﹐腳背有一塊骨凸起來﹐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會躺在這裡。我伸手去撫摸那隻腳掌﹐那隻腳掌很冰冷﹐那五
只腳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層包裹著腳掌的皮膚是我摸過的﹐不可能會錯。我放下雛菊﹐緩緩地拉開那塊蓋著屍體的白布﹐她閉上眼睛﹐抿著嘴唇﹐彷彿在埋怨我讓她覺得孤單棗」你在我面前流淚。
「她為什麼會死﹖」
「那天天氣很潮濕﹐她在舞蹈學校的更衣室裡洗澡﹐出來的時候﹐她赤著腳﹐踉蹌地跌了一跤﹐剛好撞到更衣室裡的一塊玻璃屏風﹐整塊屏風裂開﹐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開她大腿的大動脈。那時更衣室裡只有她一個人﹐清潔女工進去打掃時才發現她﹐可是她已經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慘。」我難過地說。
「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本來值班的我﹐因為溜出去見她﹐竟然不能親自救她﹔如果我沒有離開﹐她不會死的。我真的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雛菊﹐她也永遠看不到。」
你哽咽。
看到你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說什麼話﹐我還一直妒忌她。
「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和她的故事拿來做廣告。」
「也許她會看到的。」你淒然說。
原來你的等待﹐是一種哀悼。怪不得你說﹐等待﹐並不是要等到那個人出現。
怪不得你說﹐她不會幸福。
怪不得你說﹐分手是因為下雨。
怪不得你說﹐牧童恩戴米恩沒有死﹐他被深深地愛著。
我望著你﹐難以相信五年來﹐你在這裡等的是一個不會出現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個這麼愛她的男人。
我的情敵已經不存在﹐我有什麼能力打敗她﹖跟她淒厲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廂情願實在太令人難堪。
她不在世上﹐卻在你靈魂最深處﹐我就在你跟前﹐卻得不到你的深情。
為什麼會這樣﹖我寧願你的過去不是一個這麼刻骨銘心的故事﹐否則我對你而言﹐只是平平無奇。
除非我也死了﹐對嗎﹖
「我是不是很傻﹖」你問我。
這句話﹐我不是也曾經問過你嗎﹖
打烊之後﹐我和你一起離開燒鳥店﹐在路上﹐我問你﹕「你聽過長腳烏龜和短腳烏龜的故事嗎﹖」
你搖頭。
「那是一個非洲童話。一天夜裡﹐一個老人看到一個死去的月亮和一個死人。他召集許多動物﹐對牠們說﹕『你們之中有誰願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對岸﹖』兩隻烏龜答應了。
第一隻烏龜四隻腳很長﹐背著月亮﹐安然無恙到達對案。第二隻烏龜四隻腳很短﹐背著死人﹐淹死在河裡。因此﹐死掉的月亮總能夠復生﹐死掉的人卻永遠無法復活。」
「謝謝你。」你由衷地說。
「以後可以用來安慰病人家屬。」我笑說。
「是的。」
我望著你﹐咫尺之隔﹐卻是天涯。我雖然不願意﹐但是也應該放棄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歡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個女人之後。
「要我送你回去嗎﹖」你問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它竟然有些淒清。
我竟然可以拒絕你。
那個非洲童話是我小時候在童話集裡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話﹐童話不應該這樣傷感。
如果長腳烏龜背著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將會是怎樣﹖第二天﹐我跑到圖書館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今年三月的某一天﹐你說你是五年前的這一天跟她在餐廳分手的﹐事實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
我從五年前三月一日的報紙著手﹐留意港聞版有沒有這一宗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