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張小嫻
「什麼東西﹖」
「抱枕。」
「噢﹐是的。」
「這樣吧﹐抱枕我送給你﹐不過要等到有碎布時才可以做。」
「謝謝你。」你打了一個呵欠。
「看來你熬不住了﹐回去睡吧。」
你看看手錶﹐說﹕「原來已經十二點鐘啦﹗對不起。」
惠絢已經換好衣服﹐說﹕「我們都要走了。」
微風細雨的晚上﹐我們一起離開。
「已經是暮春了。」惠絢說。
「要送你們一程嗎﹖」你問。
「不用了﹐謝謝你﹐蘇盈她有車。」惠絢說。
「再見。」我跟你說。
「你是不是喜歡他﹖」惠絢問我。
「你說是嗎﹖」
「你喜歡他什麼﹖」
「我曾經相信﹐政文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但是遇上秦雲生﹐我突然動搖了。」
「你並不瞭解秦雲生﹐想像中的一切﹐都比現實美好﹐萬一你真的離開政文﹐跟他一起﹐也許會失望。」
「我和政文﹐已經沒有愛的感覺。如果你愛上別人﹐你會告訴康兆亮嗎﹖」
「當然不會﹐如果我告訴他﹐我就是已經不再愛他了。別告訴政文﹐即使將來分手﹐也別告訴他你愛上別人。」
「為什麼﹖」
「他輸不起。」
「我知道。」我從皮包裡拿出絲巾﹐纏在脖子上﹐「但是我還沒有愛上別人呀﹗」
我還沒有愛上你﹐我正極力阻止自己這麼做。
雲生﹐法蘭克福的天氣冷得人什麼感覺都沒有﹐但是愛的感覺卻能抵擋低溫。
三月下旬的一天﹐你又來到燒鳥店。
那天整天下著雨﹐天氣潮濕﹐鬱鬱悶悶的。
你來得很晚﹐雙眼佈滿紅絲﹐樣子很疲倦。
「剛下班嗎﹖」我問你。
「嗯﹐連續三十六小時沒睡了。」
我拿了一瓶暖的日本清酒放在你面前。
「喝瓶暖的酒﹐回家好睡。這瓶酒很適合你喝的。」
「為什麼﹖」你抬頭問我。
我把瓶子轉過來給你看看瓶上的商標﹕「它的名字叫『美少年』。」
你失笑﹕「我早已經不是了。」
「對呀。我是讓你緬懷過去。」
「今天晚上客人很少。」你說。
「你是今天晚上唯一一個客人。」
「是嗎﹖」
「如果天天都是這樣就糟糕了。」
「杜小姐呢﹖」
「她和男朋友去旅行了。」
我好像是故意強調惠絢已經有男朋友﹐我害怕你心裡喜歡的是她。
我偷看你面部的表情﹐你一點失望的神情也沒有﹐默默地把那瓶「美少年」喝光。
已經十二點多鐘了﹐我讓阿貢、田田和其他人先走。
「我是不是妨礙你下班﹖」你問我。
「沒關係﹐你還要吃東西嗎﹖」
你搖搖那個用來放竹籤的竹筒說﹕「我已經吃了這麼多啦。」
「你說你在這裡等人﹐你等的人來了沒有﹖」
你搖搖頭。
「他是什麼人﹖」
「一個女孩子棗」
我的心好像突然碎了。
「是你女朋友嗎﹖」
「是初戀女朋友。」
你告訴我你這三個月來在這裡等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我在你面前努力掩飾我的失望。
「為什麼會是初戀情人﹖你和她是不是復合了﹐還是你一廂情願﹖她從沒出現呀。」
「我們約好的。」
「約好﹖」
「這裡以前是一家義大利餐廳﹐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裡。那時候是春天﹐那天晚上﹐正下著雨﹐我們坐在裡面﹐看著微雨打在後園的石階上﹐我還記得那淅淅瀝瀝的雨聲﹐那是一場好美麗的雨。」你愉快地回憶著從前﹐「這個後園﹐以前種滿了各種香草﹐有一種叫迷迭香﹐現在都不見了。」
「為了可以在這裡多放兩、三張桌子﹐我們把花園填平了。」
「哦﹐原來是這樣。」你似乎很懷念後園的香草。
「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下著雨﹐我上法文班﹐她也是。第一天晚上上課﹐天氣很壞﹐下著滂沱大雨﹐我們巧合地在同一個巴士站停車﹐沒有帶雨傘的她﹐躲在我的雨傘下面﹐默默地避雨。下課的時候﹐雨仍然很大﹐我在巴士站等車﹐她又靜靜地站在我的雨傘下面避雨。我們分手的那一天﹐也是下著雨。」
「能告訴我為什麼分手嗎﹖」
你良久才說﹕「大概也是因為下雨吧。」
那時﹐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分手的時候﹐我們約定﹐如果有一天﹐她想起我﹐想見我﹐就來這裡等我﹐我會永遠等她。」
你說﹐你會永遠等一個女人﹐你知道那一刻我心裡多麼難過嗎﹖「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五年了﹐今天剛好是第五年﹐也是下著這種雨。」
「但是從前那間義大利餐廳已經不在了﹐她還會來嗎﹖」
「只要這個地方仍然存在﹐她會來的。」
「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如果她想見我﹐她會來的。」
「她叫什麼名字﹖是什麼樣子的﹖也許我可以替你留意一下。她一定很漂亮吧﹖」我酸溜溜的說。
「她叫阿素﹐她有一把很長的頭髮。」
「原來你喜歡長髮的女孩子棗」
你微笑不語。
你知道那一刻我多麼懊悔嗎﹖我本來也有一把長髮﹐就是遇見你之前剛剛剪掉的。
剪掉一把長髮才遇上喜歡長髮的男人。
「如果她不來﹐你是不是會永遠在這裡等她﹖」
你垂首不語。
「這樣等待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你不認為很縹緲嗎﹖這樣吧棗」
我站起來﹐去拿了一包新的竹籤。
我把其中一支竹籤折斷﹐跟其他竹籤放在一起。
「你在這裡抽一支﹐抽中最短的一支的話﹐她會回來的。」
我數數手上的竹籤﹐不多不少﹐總共有六十五支。
「來﹐抽一支﹐賭賭你的運氣。」
你隨手抽出一支。
怎麼可能﹖你抽中我折斷的那一支。
你好像也開始相信這個毫無根據的遊戲。
「恭喜你。」我說。
六十五分之一的機會﹐都給你遇上了。
我望著你﹐愈望著你﹐愈捨不得你朝思暮想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我用手指揩抹濕潤的眼角。
「你沒事吧﹖」你問我。
「我很感動。」我真是不爭氣﹐竟然讓你看到我流淚﹐「如果有一個男人這樣等我﹐死而無憾。」
「世事沒有一宗是不遺憾的。」你無奈地說。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我﹐擁有一隻箱子﹐那只箱子很華麗﹐銅造的箱子﹐上面鑲滿七彩的寶石﹐箱子像一個鞋盒那麼大﹐那把鎖很堅固﹐我費了很大的力氣﹐仍然無法把箱子打開﹐我很想知道裡面放了些什麼東西﹐但我就是打不開。
醒來的時候﹐箱子不見了。
政文剛好在那個時候回來。
「我剛才做了一個夢。」我說。
他顯得垂頭喪氣。
「輸了嗎﹖」我問他。
「明天我就可以把今天所輸的﹐雙倍贏回來。」他把燈關掉﹐躺在我身邊。
我們很久沒談心了﹐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話很想告訴對方。
可是你﹐也不可能喜歡我﹐我突然覺得很無助。
親手為你縫一個抱枕﹐彷彿就可以把這份無助驅走。我選了一塊湖水綠色的條紋棉布做抱枕。
抱枕上將會有三顆檸檬色的鈕扣代替傳統的拉鏈。
「這個抱枕是哪位客人的﹖為什麼要你親自來做﹖」徐銘石問我。
「秦醫生。」我說。
「很漂亮。」
「是的。」
「銘石棗」
「什麼﹖」他回頭望我。
「是誰發明抱枕的﹖」
「大概是很久以前一個家庭主婦發明的。」
「故事也許是這樣的棗人們發明用窗簾布把自己住的房子包裹起來﹐不讓外面的人看到﹐沙發是讓女人坐在上面等夜歸的男人回來的﹐而抱枕﹐是放在沙發上﹐讓人孤單的時候抱在懷裡﹐傷心的時候用來哭的。」
我說。
「那麼一定有很多人想做你的抱枕棗」徐銘石微笑說。
我特別留意長髮的女人和信用卡上的名字有『素』字的客人﹐可是﹐沒有一個長髮女子來等人。
惠絢愁眉苦臉說﹕「近來的生意不大好。」
「我們的東西很好呀。」我說。
「但是我們沒有做廣告﹐現在什麼都要做廣告。」阿貢說。
「對呀。」田田附和他。
阿貢和田田正在談戀愛﹐所以意見很一致。
「做廣告很貴的。」惠絢說﹐「讓我想一想吧。」
那天晚上﹐又看到你﹐你的精神比上次好多了。
「你會解夢嗎﹖我幾天前做了一個夢。」
「你還記得那個夢嗎﹖」
「因為很特別﹐所以到現在還記著。」
我把夢見一隻箱子的事告訴你。
「箱子裡面一定有很多東西﹐說不定是金銀珠寶。」我笑說﹐「可惜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把它打開。」
「夢中的你﹐打不開箱子﹐是表示你很害怕內心的秘密讓人知道。」
是的﹐我多麼害怕我對你的感覺會讓你知道。
「我猜中了﹖」你問我。
「誰的心裡沒有秘密﹖」
「我不是專家﹐隨便說說而已﹐別相信我。」你笑說。
「那位阿素小姐﹐真的會來嗎﹖」我問你。
你點頭。
我總覺得你在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