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荷包裡的單人床

第3頁 文 / 張小嫻

    我在酒店打了一通電話給政文。

    「我今天又贏了﹗」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

    我突然覺得很厭倦﹐把電話掛斷。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來機場接我。

    「為什麼那天通電話時突然被打斷﹖」他問我。

    「酒店的機樓發生故障。」我向他撒謊。

    在車上﹐我默默無言。政文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這兩個禮拜以來彪炳的成績。

    我突然覺得他是那麼陌生。

    八年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充滿自信﹐很有理想。

    現在﹐他已變成一個賭徒。在他的生命裡﹐只有輸贏和買賣。

    如果生命只有勝負﹐多麼枯燥。

    「為什麼不說話﹖」他問我。

    我不是不說話﹐而是不懂說什麼。

    「你做的事跟賭博沒有兩樣。」我說。

    「替人客買賣股票﹐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所有賭博﹐都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愈貪婪﹐風險愈大﹐利潤也愈高﹐結果逐漸失去平衡。誰拿到平衡﹐便能夠贏錢。」他說。

    愛情何嘗不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

    愈想佔有﹐愈容易失去。愛是盡量佔有和盡量避免失去之間的平衡。

    再次回到燒鳥店﹐惠絢說你來過一次。

    「我告訴他你去了法蘭克福。」

    「為什麼告訴他﹖他問起我嗎﹖」

    「不﹐我們聊天﹐就提到你。」

    我有點兒失望。

    你喜歡的是惠絢嗎﹖

    一月底得一個晚上﹐你再次出現﹐仍然坐在後園。

    「情人節你會來嗎﹖那天我們有特別優惠﹐要不要我留一個位子給你﹖」

    「好的﹐謝謝你。」

    你不可能一個人慶祝情人節吧﹖

    情人節那天﹐政文和我吃過一頓晚飯之後便上班。

    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銘石也特地來幫忙。

    「趕快找個女朋友﹐情人節便不會孤單。」我跟他說。

    「有了女朋友﹐情人節不孤單﹐但其他日子孤單呀。」他笑說。

    是的﹐愛會使人更孤單。

    一直不見你出現﹐我開始著急。

    「剛才太忙﹐我忘了告訴你﹐秦醫生上午已經打過電話來取消那個位子。」田田說。

    「是嗎﹖」

    「嗯。」田田的臉色很蒼白。

    「你沒事吧。」

    「我的肚子從下午開始就不舒服。」

    「那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不要緊的﹐我吃點止痛藥就沒事。」

    「會不會是盲腸炎﹖」

    「沒這麼嚴重吧﹖」徐銘石說。

    「我十年前已經割了盲腸。」田田說。

    「那就有可能是更嚴重的毛病﹐你快些換衣服﹐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蘇小姐棗」田田老大不願意。

    「這麼晚﹐到哪裡找醫生﹖」徐銘石問我。

    「當然是去急診室。」

    我強行把田田帶到急診室。

    「蘇小姐﹐真的不是什麼大病﹐我的肚子現在已經不痛了。」田田可憐兮兮地求我讓她走。

    護士叫她的名字。

    「我陪你進去。」我挾持田田進診療室。

    進來的醫生不是你﹐真叫我失望。

    我在診療室外面張望﹐不見你的蹤影。我向登記處的護士打聽。

    「秦醫生在嗎﹖」

    「他放假。」

    「是休假還是特地請假﹖」

    護士瞪了我一眼﹐說﹕「是休假。」

    休假和請假是有分別的﹐如果是請假﹐就有可能是安排了豐富的情人節節目。

    田田從診療室出來﹐愁眉苦臉。

    「怎麼樣﹖」我問她。

    「醫生替我注射了﹐我平生最怕痛﹐蘇小姐﹐下一次﹐不要再逼我看醫生。」她哭喪著臉說。

    我是不懷好意把她帶去急診室的﹐目的只是想見你。真對不起田田。

    我在幹什麼﹖

    我從未試過單戀別人﹐今後也不會。如果你不再出現﹐也就罷了。

    那天中午﹐在布藝店裡﹐我正忙著替客人挑選布料﹐你竟然在店外出現。

    「蘇小姐﹐你在這裡工作的嗎﹖」你問我。

    「這是我的正職﹐那間燒鳥店﹐我只是一名小股東﹐有什麼可以幫忙嗎﹖」

    「我想換過家裡的窗簾布。」

    「我們要到你家裡量度窗子的大小。」

    「我把地址寫給你。」

    「你住在西環最後的一間屋﹐我知道是哪一間了﹐你只需要告訴我﹐你住哪一個單位。」

    你有點愕然。

    「我小時住在西環。」我撒謊。

    為什麼在我決定不去想你的時候﹐你又突然出現﹖「我住在頂樓。」你告訴我。

    那天夜裡﹐我站在陽台上﹐看到西環最後一間屋的頂樓有燈光﹐心裡竟然有說不出的歡愉。我真想親自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到客人家裡量度窗子﹐通常是派一個小工去﹐但是為了可以看看你的房子﹐我一個人來了。

    「蘇小姐﹐只有你一個人嗎﹖」你奇怪。

    「我不怕你﹐你怕我什麼﹖」我裝著理直氣壯的進入你的房子。

    客廳的一邊全是窗﹐窗簾布是深藍色的﹐已經很殘舊。

    屋裡的陳設很簡單﹐簡單得近乎淒清﹐這裡不像有一位女主人打點一切。

    「我可以進去睡房嗎﹖」我問你。

    「當然可以。」

    你睡的是一張單人床﹐床收拾得很整齊﹐房裡並沒有女孩子的照片。

    枕頭上放了一本解夢的書。

    「你也相信這些嗎﹖」

    「我時常作些好奇怪的夢﹐所以就看看書。」你說。

    「什麼奇怪的夢﹖」

    「記不起了。」

    「為什麼每次夢醒之後﹐總會忘記那個夢﹖尤其是好夢﹐如果是噩夢的話﹐卻會記得很清楚。」

    「你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很快便忘記﹐但是你聽到一個悲劇﹐卻會記著很久。悲哀總是比較刻骨銘心﹐夢也一樣。」

    「口吻很像醫生呢。」我笑說﹐「夢境是不是都有意義﹖」

    「你好像對作夢很有興趣。」

    「對﹐我時常作白日夢。」

    「替你做兩套新的床單和枕袋好嗎﹖」我問你。

    「也好。」

    「客廳的沙發也換過一張吧﹐這一張已經很舊了。」

    「你真會做生意。」你笑說。

    「我們的手工很好的﹐一個月之後就可以完成。你情人節那天為什麼不來﹖」我裝著不經意的問起你﹐「是不是給人臨時爽約﹖」

    你微笑不語。

    「好了﹐再見。」我說。

    你叫住我﹕「蘇小姐。」

    「什麼事﹖」

    「等我一下﹐我也要上班﹐你有開車來嗎﹖」

    「沒有。」其實我的車就在附近一個停車場。

    「那麼我送你一程。」

    「謝謝你。」

    「你要去哪裡﹖」在車上﹐你問我。

    「回去燒鳥店。你是不是很喜歡吃燒鳥﹖」

    「也不是。」

    「那你為什麼經常來﹖」

    「我在等一個人。」下車時﹐你告訴我。

    你在等誰﹖

    踏進三月﹐天氣潮濕而寒冷﹐你仍然每星期來一次。

    有時候﹐你告訴惠絢和我一些急診室的笑話。原來你是個開朗健談的人。

    有時候﹐你又默默坐在後園﹐沉默不語。

    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誰﹖

    「你的窗簾和沙發做好了﹐你什麼時候會在家裡﹖」我問你。

    「我明天開始便要當日班﹐很晚才回家﹐這樣吧﹐我把家裡的鑰匙交給你。」

    「你相信我嗎﹖」

    你微笑把一串鑰匙交給我﹐說﹕「我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這一天的黃昏﹐我和工人來到你的家﹐把沙發放在客廳中央﹐又替你掛上窗簾布。

    「你們先走吧。」我吩咐他們。

    我一個人留下來。

    換上新的窗簾和沙發﹐你的家跟以前不一樣了﹐多了一點生氣。那幾幅窗簾布都是我最喜歡的。

    我還為你做了兩套床單和枕袋。

    我把它們放在你的單人床上。

    看著你的床﹐我想﹐我應該替你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

    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之後﹐這個單人床﹐才跟屋裡的窗簾和沙發配合。

    床單和枕袋是用柔軟的米白色和綠色棉布縫製的。

    如果你看到我替你換了床單和枕袋﹐那會不會不太好﹖我的工作應該不包括這一部份。

    於是﹐我又把舊的一套床單和枕袋重新鋪上﹐把新的一套疊好﹐放在一旁。

    離開你的家﹐已經是漫天星星的時候。

    我站在家裡的陽台上﹐終於看到你的家在晚上十點多鐘亮起燈﹐你喜歡我為你做的東西嗎﹖

    第二天晚上﹐你拖著疲乏的身軀來到燒鳥店。

    「你的樣子很累。」我說。

    「急診室的人手不夠。昨天晚上﹐就有三個自殺的病人給送進來。」

    「是男還是女﹖」

    「三個都是女人。」

    「是為情所困嗎﹖」

    「通常都是這個原因﹐她們有些是常客。」

    「常客﹖」

    「對﹐每一次我們救活她之後﹐她會很認真地對我說﹕『醫生﹐我下次不會了。』可是﹐不久之後﹐她們又給救護車送進來﹐終於有一次﹐她們會得償所願。」

    「你對死亡有什麼看法﹖」

    「為什麼要問我﹖」

    「你是每天面對死亡的人﹐也許有些特別的看法棗」

    「死亡和愛情一樣﹐都是很霸道的。」

    我沒想到那麼深情的話會從你口中說出來。

    「鑰匙還給你。」我說。

    「那些窗簾布很漂亮﹐謝謝你。」

    「沙發呢﹖」

    「太舒服了﹐我昨天就睡在沙發上。」

    「你不覺得那張沙發欠缺了一樣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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