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珍·安·克蘭茲
「跟你在一起時,親愛的,我總像是處在催眠狀態。」
「貧嘴!少拿那種缺乏創意的恭維來搪塞我。」
「缺乏創意?」他突然停止按摩大腿。「真傷感情。我還以為在這種情況下,那是相當機敏的回答。無論如何,我的傷口不需要催眠術的幫助就痊癒得相當好。」
「它經常令你感到疼痛,尤其是濕氣變重時。連在我們談話的這會兒,它都令你不舒服,對不對?」
「我發現白蘭地頗具神效,」他說。「我一回家就要喝兩杯。別談這個了,繼續說你的故事。」
她把注意力轉向面前的雜草。「裴潔絲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就診時,我看得出她心煩意亂。她沒有再發問,直接叫我替她做催眠治療。在我的引導下,她很容易就進入恍惚狀態。我開始問她問題,試圖找出她的焦慮來源。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她透露她非常畏懼她的丈夫。」
「裴奧世?」
「對。」薇妮打個哆嗦。「他們結婚只有一年,但她描述的生活卻有如人間煉獄。」
她回想裴潔絲最後一次就診的細節:「……奧世今晚又在生氣。」潔絲用恍惚狀態下不自然的平靜語氣說。「他說我選錯晚餐用的盤子。他說我故意那樣做來嘲弄他一家之主的權威,他不得不再次處罰我……」
薇妮感到心底發涼。「他昨晚有沒有傷害你,潔絲?」
「有。他處罰我時總是傷害我,他說是我逼他動手的。」
「發生了什麼事,潔絲?」
「他打發僕人回房,然後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進臥室……不停毆打我。」
薇妮端詳潔絲迷人的臉龐,但沒有看到傷痕或青腫。
「他打你哪裡,潔絲?」
「胸部、腹部、全身上下,除了臉以外。他總是很小心,避免傷到我的臉,他說他不要讓人可憐我。我是差勁的妻子,一定會利用青腫的眼睛和裂開的嘴唇向那些不知道我是罪有應得的人博取同情。」
薇妮驚駭地盯著她。「他經常毆打你嗎?」
「動粗越來越頻繁,好像他越來越接近徹底失控。他娶我顯然只是為了得到我繼承的財產,我想他很快就會殺了我。」
薇妮從可怕的回憶裡抽身而出。
「我發誓,她悲慘的際遇令我聽不下去。」薇妮說。「我終止她的恍惚狀態,把她告訴我的話說給她聽。」
「她有什麼反應?」
「她覺得很丟臉。起初她堅決否認,但我可以從她的舉止中看出她身心都很痛苦。我拿觀察到的情況質問她時,她突然壓抑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我能怎麼辦?」潔絲邊哭邊說。
「怎麼辦?」薇妮說。「你當然得立刻離開他。」
「我幻想過離開他,」潔絲用薇妮遞給她的手絹擦拭眼淚。「但我的財產都被他管得死死的。我沒有近親可以投靠,我連去倫敦的車票都買不起。就算成功逃跑,接下來又該怎麼辦?我無法謀生,勢必淪落街頭。此外,我擔心奧世會追來找我,他無法忍受女人反抗他。他找到我時一定會重重地處罰我,很可能會殺了我。」
「你必須躲起來。你可以改名換姓,聲稱自己是寡婦。」
「除非有錢。」潔絲緊抓著手提袋。「我無路可走。」
薇妮望向潔絲戴的戒指。「辦法倒有一個……」
「我一點也不驚訝你捲入這件事。」拓斌挖苦道。「你做了什麼?」
「潔絲戴著一枚很特別的寶石碎鑽花形金戒指。她告訴我那是她娘家的傳家寶,她從學校畢業後就戴著它。它看起來值不少錢。」
拓斌實事求是地點頭。「你慫恿潔絲變賣戒指作為新生活的資金。」
薇妮聳聳肩。「在我看來,那是最容易的辦法,否則只有設法毒死裴奧世才能解決她的問題。但我認為謀殺丈夫的主意會令她膽寒手軟。」
拓斌嘴角微揚。「你卻不會?」
「只有在萬不得已時。」她向他保證。「無論如何,我認為戒指計劃最可行。我知道只要能把戒指帶到倫敦,她就能以公道的價錢賣掉它。雖然不夠她過奢華的生活,但足以讓她餬口到自力更生。」
「親愛的,你脫胎換骨太多次,恐怕忽略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足智多謀和心志堅定。」
她歎口氣。「你說的或許沒錯。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我認為我的計劃很好,但潔絲在聽我講到改名換姓和自力更生時,大驚失色。要知道,她養尊處優慣了,無法想像沒有財產可以依靠的生活。」
「那樣也很不公平,」拓斌說。「財產畢竟是她的。」
「沒錯,那一點我完全贊同。但在我看來,如果不放棄財產和改名換姓,她就得開始研究如何調配毒藥。就像我說過的,我認為她對第二個辦法不會太熱中。」
「你有時令我不寒而慄,薇妮。」
「胡說。換作是你,我相信你也會給她相同的建議。」
他聳聳肩,不予置評。
她蹙起眉頭。「我收回那句話。你不會勸她大費周章地改名換姓,你會設法讓裴奧世遇到不幸的意外。」
「但我不是你,所以不用猜測。」
「你有時令我不寒而慄,拓斌。」
他聞言莞爾,無疑以為她在說笑,但她不是。他有時是真的令她不寒而慄,拓斌內心深處存在著某些陰暗的角落,有時她會猛然省悟他仍有許多地方是她不瞭解的。
「裴潔絲後來怎樣了?」他問。
「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薇妮低聲說。「她在第二天自殺了。」
「怎麼死的?服藥過量?喝了太多罌粟汁?」
「不是,她選擇了比較戲劇化的死法。她在狂風暴雨中騎馬外出,跳入暴漲的河水裡。她的馬獨自返家。後來女僕在潔絲的臥室裡找到一張字條說她打算投水自盡。」
「嗯。」
短暫的沈默。
「她的屍體始終沒有被尋獲。」
「嗯。」
「那種事時常發生。」薇妮放在膝頭的雙手緊緊相握。
當日種種歷歷在目,可怕的記憶令她呼吸困難。「那條河很深,有幾處很危險。河水氾濫時有人不幸落水失蹤的事時有所聞。」
「裴奧世把他妻子的死歸咎於你?」
「是的。搜救隊放棄希望後,他立刻在街頭和我槓上了。他怒不可遏,我……我幾乎要為自身的安全擔心了。」
拓斌突然靜止不動。「他有沒有碰你?有沒有對你動粗?有沒有傷害你?」
他絕不寬貸的眼神幾乎令她窒息。她用力吞嚥一下,趕快接著說下去「沒有。」她連忙回答。「眾目睽睽之下,他不敢攻擊我。但他指控我的催眠治療逼死了潔絲。」
「原來如此。」
「他到處散播謠言說我無能,沒有多久就讓我身敗名裂,失去所有的客戶。」她停頓一下。「事實上,我不再肯定我想繼續做那一行。」
「因為你擔心真的就像裴奧世所說,潔絲的死和你的治療有關。」
「是的。」
這下可好,她心想。拓斌現在知道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了,她恍然大悟這才是看到裴奧世令她心煩意亂的真正原因。直覺告訴她,裴奧世的出現勢必導致拓斌發現她和一個無辜女子的死有關。她很清楚拓斌根本不相信催眠術,對催眠師更是沒有好感。即使是在咬牙準備面對他的反應時,她仍不免暗自納悶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和為什麼如此在乎他對她的品格有什麼看法?
「仔細聽著,薇妮。」拓斌握住她的手。「這件事你沒有罪過,你只是想幫助她。重病須下猛藥。你替潔絲想出變賣戒指,用新名字過新生活的計策非常高明,她沒有勇氣和意志去實行並不是你的錯。」
起初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拓斌沒有歸咎於她。世界似乎明亮了一點,空氣也清新芳香起來。她悄悄吐出在不知不覺中憋住的那口氣。
「但鼓勵她冒險或許等於逼她面對自身的無可奈何,把她推下絕望的深淵。」薇妮握緊拳頭。「也許我使她感到不可救藥,自殺是唯一的出路。」
「你指出一條可能的逃生之路給她看;用不用得看潔絲自己。」拓斌把她拉到身邊,伸出手臂環住她。「你已經盡力了。」
真奇怪,倚偎在他身旁竟然如此令人愉快,她心想。拓斌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但他堅實的力量有時對她具有絕對的安撫作用。
他沒有歸咎於她。
「我不該為瞥見裴奧世而心煩。」她在片刻後說。「像他那種財富地位的紳士偶爾到倫敦來洽公購物,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沒錯。」
「我碰巧在蓓爾美街看到他並不足為奇。倫敦畢竟不大,尤其是在逛街購物時。」
「不是在蓓爾美街意外看到熟悉的面孔令你緊張不安,」拓斌說。「而是看到裴奧世讓你回想起斷送你催眠師生涯的事件。」
「那是一部分的原因。」但大部分是因為我必須向你坦白,她心想,那才是我必須停下來喝茶的原因、那才是我遲到的原因。我不想告訴你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