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夏天
他伸手拂亂了她原本就參差不齊的短髮,隨意席地坐下,就靠在她身旁,一切動作都是那麼自然。
兩人並肩坐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然而,週遭的氣氛彷彿國少野的到來而變得安穩樣和許多。
「我只是想幫忙,」始露緩緩地說:「我很感激你的收留,但是,我不想白吃白住,總有什麼是我能做的。我知道自己做得還不夠好,那是因為我還沒習慣,等過些日子我做慣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常常給你添麻煩了。」
「你一直做得很好,幫了我很多忙,我謝謝你都來不及。」少野的語氣十分誠懇。「你在害怕什麼?說出來,說給我聽,不要一直藏在心裡。」
「我……」拾露起了頭,卻無法說下去。
她能說什麼?說她害怕從前那些責罵、鞭打的噩夢重現?說她怕他對自己感到厭煩?說她怕有一天突然發現這些日子只是場曇花般的泡沫美夢,眨個眼就要驚醒?
不,她不幹,因為就算說了,他也不見得能懂。
少野隨著她的沉默而沉默,好半晌,他才輕輕地開口,語叩氣就像話家常一樣自然,「我說過的話絕不會忘,你大可放心的住下來,沒人會趕你走的,除非你自己想離開。」
他懂,他真的懂。拾露別開臉,感覺有種溫暖的熱潮在心底泛開,就像那天雨夜喝下的熱可可,讓她由胃暖和到了心房。
「喵喵,」他問道:「怎麼了?」
拾露輕輕地握住他的手,大手和小手密合交疊著。「我只是在想,遇見了你,真好。」
抬起頭,她對他揚起了一臉笑意。
少野也笑了。
兩人望見彼此眼中的笑容,同樣愉悅,同樣美好。
***
下雨了。
端著熱可可行過前廊時,拾露慢下腳步,眼光停在庭院裡飄落的濛濛雨絲。
書房裡傳來悠揚的鋼琴演奏聲,琴聲時遠時近,微帶涼意的雨夜中,屋內依然被安然寧靜的氣息環繞著。
拾露閉上眼專心聆聽了一會兒,聽出是加拿大鋼琴家安德烈。甘農的作品,曲名是「平靜的生活」。
因為少野提過,凡是他說過的話,她總是好好地收在心底。
很多事都是她在這裡住下後才有的體驗和認識,而這些值得她一輩子不忘的美好學習經驗,全是少野賜予她的。
他教她學著不害怕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感覺,教她學會欣賞音符樂聲中的美妙旋律,教她懂得品味字裡行間的修辭意涵,最最重要的是,他教會她記起怎麼笑、怎麼感動、怎麼撒嬌,就像她一直羨慕嚮往的同年齡女孩,恣意享受著青春飛揚的雙十年華。
這種感覺彷彿重生。
雖然她還沒有坦然面對過去,還沒有對他吐露一切的心理準備,但是她從沒有隱瞞說謊的打算,她只是不想太快破壞這份夢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她只想讓眼前的幸福停留久一些。
她歎口氣,望著熱可可的氤氳熱氣化作白煙往上飄散,隨後隱逸。也許幸福就像一抹白色煙霧,看得見卻摸不著,總是消失得太快。
拾露搖搖頭失笑。她怎麼突然多愁善感起來了?難道忘了沒有人能對幸福做出永恆不變的承諾擔保,就算是少野也不會例外。
是的,就算是少野也不會例外。
她不再是小孩子了,應該很清楚美麗的夢想是一回事,現實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回事。
她不想自欺欺人了。總有一天,就算少野沒有開口趕她,她也必須離開這裡、離開他,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對那段不堪的過往。
只是離開的念頭為什麼會讓她的心隱隱作痛呢?
走近書房,被夏夜晚風輕輕吹晃的燭光,將少野專注的身影映照在拉門上。
就算閉上眼睛,她的腦海裡也總會浮現少野那雙琥珀色的深邃眼瞳,總是帶著溫暖的笑意,直透人心房。
走近一點,他的側臉輪廓宛如一幅畫,她看著。望著,忽然失神,心兒莫名的怦然狂跳。
這就是愛了嗎?對於愛,她瞭解得太少,卻又陷落得太快,這樣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離開少野,就算要她一輩子都只能守著他的如畫側臉,她也會覺得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莫大幸福。
這就是愛了吧。
雨依舊無聲無息地下著。
***
少野是被雷聲驚醒的。
雨似乎由午夜後就逐漸轉大,此刻,屋外風雨呼號、雷電交加,憤怒得彷彿想將一切吞噬。
房內一片昏暗,只餘下窗外灑人的些微光源。
似乎是停電了。
他揉揉惺忪睡眼,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後,隱約感覺到房內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迅速恢復清醒,翻身下床。
門邊浮現淡淡的身影。「喵喵,是你嗎?」少野記起她一向是最怕黑的。
沒有任何回答聲。少野滑著壁櫃摸索走近門邊,黑影慢慢在他的眼前具體化。
「喵喵!」果然是她,她似乎是嚇壞了,雙手附在兩耳邊,頭抵著膝,蜷縮著瘦小的身軀緊偎在門邊。
聽見他的叫喚,抬露抬起頭,勉強扯開了嘴角,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她在發抖。少野當機立斷地走至床榻,拎了條薄毯回來,輕輕一抖,將她整個人圍罩祝「很冷嗎?」
她搖搖頭,單薄的身體依然瑟縮顫抖。
「別怕。等我一下,馬上就有光了。」他動作迅捷地采向壁櫃,在視線不清的一片凌亂中,翻找出備用臘燭和打火機。
擦地一聲,火光搖曳,燃亮了一室黑暗。
「你看,光來了,還有我在這裡陪你,沒什麼好怕的。」他輕聲安慰。
燭光在兩人間綻放,照出了抬露的蒼白、不安,與一臉一身的汗。
「怎麼流了這麼多汗?」少野趕緊伸手探向她的額際,擔憂之情表露無遺。「沒發燒,還好。」他吁了口氣。
不過,要是放任她滿身大汗地窩在這裡一整夜,明天非著涼感冒不可。他隨即又想著。
沒多考慮,他將她抱上床,安置好以後,找了條乾淨毛巾,仔細地為她拭去額際、肩頸、四肢,以及後背的淋漓冷汗。
從頭到尾,拾露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乖乖地任由他擺佈。
大致擦過一遍後,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我到廚房溫杯牛奶來,你乖乖等我,我馬上回來。」
話才交代完,連轉身都還來不及,他的手腕就已經被緊地握祝「喵喵?」少野順著她的力道,傾下身挨近她,感覺到她鬆開了手,轉而圈攬住他的頸項。他感到有些不對勁。「喵喵,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告訴我?」
拾露明顯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你想說什麼?」他拉開她緊攬不放的手,將她安置在懷裡。「我哪裡也不去,慢慢來,別急。」
「我……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拾露猛嚥口水,努力不讓說話聲破碎,娓娓地道出慘痛的過往,「十五歲以前,我就如同時下的一般少女,每天上學、放學,偷偷暗戀隔壁班的男生,為了大小考試煩惱,過著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十六歲那年,媽媽突然不告而別,還留下一大筆債務,頓時讓原本安康和樂的家庭面臨破碎的慘況。原來媽媽聽信鄰居的話,背著爸爸在外面偷偷玩股票,沒想到因為經濟不景氣,帶動股市波動震盪,使得股票買賣連番失利。不甘心之餘,媽媽又四處向地下錢莊借錢,利上加利,借款迅速膨脹成難以想像的巨額。偏偏媽媽又不敢開口對爸爸說明解釋,在無計可施之下,媽媽終於不顧一切一走了之。「不知情的爸爸遭高利貸連連催逼還錢,惡形惡狀的他們還來毀壞我們的家,搜刮走所有值錢的東西,甚至說出『再不還錢就沒命』的致命威脅。但爸爸只是一個小公司職員,根本無力償還巨款。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只好狠下心辭去工作,帶著剛升上高二卻得被迫休學的我四處遷徙避債。」
「失去媽媽、失去工作、失去原有的一切,面對現實生活的變故和壓力,使得爸爸性格大變,不但成日沉溺在酒精之中,脾氣也變得暴躁、不可理喻,只要稍稍一不順他的意,他就會對我掄拳動棍,絲毫不手下留情。我日復一日的忍氣吞聲,並沒有讓爸爸稍稍收斂行為,反而愈是變本加厲,甚至因為害怕我也會像媽媽一樣棄他而去,他索性將我囚禁起來,限制我的行動。除了定時供應三餐外,其餘時候,我只能被囚困在小小幽暗的房間裡,和四面白牆相對,如同監獄裡的囚犯,而這樣慘無人道的日子,足足有兩年多。」
少野一臉肅穆,他握緊她的小手,沒有插嘴,靜靜地聽她往下說。
「爸爸把我關起來,還用一把大鎖把房門鎖起來,不讓我出去,無論我怎麼求他、大聲拍門,他都不聽,他還罵我,說我……是那個賤女人的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學她一走了之,他要是不這麼做,總有一天會變得一無所有。每回心情不好或是喝醉了,爸爸都會打人,有時候用棍子,有時候是水管,可是都一樣痛。好幾次,我試著逃跑,但都沒有成功,而且被爸爸提回去以後,他會打得比平常更用力,好痛,真的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