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西嶺雪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呀,他怎能讓她就此消逝無蹤?不!他要找到她!要陪著她!她活著,他要找最好的醫生治好她;她死了,他給她壘最好的墓,像對待一個人,一個真正有尊嚴的人那樣鄭重禮葬。
他跑遍全市所有的湖畔,動物園,禽類展覽館,希望找到天鵝的蹤跡。
但,沒有。
那只天鵝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不留下半點蹤影。
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中,它能去哪裡呢?
曲風第一次想,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中,它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它來到這世間,好像只是為了陪他,救他,現在,她救了他,便走了。給他留下一筆債。
他欠她,欠她太多。怎麼還?
尋找天鵝的時候,他再一次想到阮丹冰。忽然覺得,這只天鵝和丹冰有太多的相似,一樣酷愛跳舞,一樣高貴驕傲,一樣,為了救他而喪命。
他來到丹冰家,一曲接一曲地彈著鋼琴,直彈到十指麻木,把這看成是對天鵝的償贖。
他的琴聲中,有一種潔淨的憂傷,照見靈魂最深處的寂寞憂傷。琴聲伴著梔子花香,飛進遼遠的天空,那裡,沒有天鵝的痕跡。
小林陪著曲風找天鵝。
她已經原諒他了。因為在他瀕臨死境的時刻,畢竟是那只天鵝救了他的命;還因為那天在醫院,他最終還是留了下來,守候在水兒的床前,同她一家人分享悲傷和喜悅。
因為水兒,他和她一家人的關係突飛猛進,幾乎沒有任何過程就直接達到了家庭成員般的親近。
他終於答應去她家吃飯。
林媽媽看他的眼神,完全就像對一個準女婿,而他,也很自然地融入到這種氣氛中,陪林爸下棋,同大林夫婦討論水兒的病情,以及在席上服從地吃掉小林替他布的菜。
一切順理成章。
水兒的重生,把曲風同林家緊密地拉近了,感覺上,他們已經成了一家人。
可是水兒本身,卻越來越讓小林感到不安。
重新醒來後,她比以前更美麗了,美麗的不是五官,是她的神情。
她的神情中,忽然有了一種不屬於她年齡的成熟美艷。一種不祥的美艷——天真中帶著妖冶,稚嫩中露出挑釁,甚至還有一抹捕捉不住的滄桑。
種種不可能的神情集中在一個2歲女童的臉上,所彙集出來的,是驚人的魅惑。
過去,她美得入畫;如今,卻只合照水,水波流動,影兒千變萬化,抓不住一個准模樣兒。
水兒的美,是飄忽而沒人氣的,超越凡塵的美麗概念之上。
她大多時候沉睡,每次醒來,第一件事必定是找曲風,如果找不到,就賭氣閉上眼睛不說話;找到了,就癡癡地望著他,一言不發,眼中無限婉轉哀傷,讓小林從骨子裡感到冷悸。
她變得任性,愛生氣,而且不勝煩惱,好像完全不接受自己的重新醒來似的。對人愛搭不理,滿臉戒備生疏,連「媽媽」也不肯叫。大林與她親熱,她頗不習慣,微微皺著眉,似乎不知該怎樣對待這樣充盈的熱情。給她洗澡擦身,她竟然害羞,要求自己來,而讓母親迴避。
對待小林她倒是熟悉的,但是眼中有敵意,而且,未免對阿姨的戀愛生活太關心了一些,會忽然問她「你最近還和曲風約會嗎?」「曲風喜歡你嗎?」諸如此類的問題。甚至有一次,她很好奇地問:「是什麼原因使那麼多人同時愛上唐璜那樣的男人呢?」問的時候,臉上有一絲很真誠的困惑,讓小林又好氣又好笑,同時,水兒將曲風比做出名英俊而又風流成性的唐璜也讓她覺得新奇。
因為她小,小林不肯同她計較,對所有的問題往往只是笑而不答,可是心裡暗暗犯疑,這些問題關小女孩什麼事?而且,她真的是小女孩嗎?美麗得這樣妖氣,又任性得這樣特別的小女孩?
而更令小林不安的,還是曲風。
曲風明顯地被水兒吸引,常常凝視著她的眼睛問:「你到底是誰?這樣地美麗!」
水兒答:「是仙女。」
「是王母娘娘身邊的七仙女嗎?」曲風逗她。
可是水兒答:「不,是塔裡尼奧的西爾菲達仙女。」
曲風和小林一齊愣住。
水兒說的是塔裡尼奧主跳的一段名舞:風流多情的蘇格蘭青年詹姆斯在新婚前夜夢到一位林中仙子西爾菲達,他迷上了她,跟隨她來到林中仙境。可是因為聽信女巫的讒言,輕率地將染了藥水的白衣披在仙女的身上,她的一對翅膀立刻脫落了……
曲風問水兒:「是誰講給你這個故事?」
「是我自己。」水兒憂傷地回答,面容哀淒無奈,充滿感性,「我的翅膀沒有了,我再也飛不起來。」
她的話令曲風一陣愴惻,而小林則毛骨悚然,她不明白,這個一向天真單純的外甥女兒怎麼忽然變得這樣陌生起來,總是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她害怕。
就在這時,水兒忽然抬起頭來,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望向曲風:「曲風,你不知道我是誰嗎?」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看仔細,我跳舞給你。」
她滑下輪椅,雙臂舉過頭頂,優美嫻熟地做了一個折腕的動作,然後腳尖一點,意欲騰空——可是不行,病痛使她甚至沒有站起的力量,她跌倒在地,忽然發起脾氣來,惱怒地砸著自己的腿叫:「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曲風心疼地撲過去,抱起她連聲勸慰。
小林卻早已看得呆住,不,這不是水兒,水兒的身體裡,是另外一個靈魂!
太陽從東邊升起來,卻從西邊落下,從不肯改變軌跡。
太陽落了之後,月亮就升起來。
月亮是早已經出來了的,虛怯怯地掛在樹梢上,只有個淡白的影兒,不很理直氣壯地,露出半個臉來側著身子等候上場,在太陽未曾完全落山之前,是不敢正式亮相的。
接著星星也都出來,是跑龍套的小夥計,叮裡匡啷地,東一簇西一組,不很有隊形,可是也都各盡其職地亮著。
小林和曲風走在星光下,鋼筋鐵骨的高樓大廈叢林中,他們是兩隻渺小的蠅。
渺小而茫然。
許久,是小林先打破沉寂:「荒涼。」她從牙縫裡吐出這兩個字。
「荒涼?」曲風不明所以:「你是說南京路?」
「不,是說水兒。」小林解釋,「寫《傾城之戀》的那個女作家,她在小說中最喜歡用的一個詞,就是荒涼。形容一個女孩的眼睛,也用荒涼。本來我不明白,荒涼是說地方的,怎麼人的神情可以是荒涼的,還荒涼得幾千里不見人煙,但是看到水兒的眼睛,我就明白了。她眼中那種感覺,除了荒涼,也真沒別的詞可以形容。」
「大概是因為生病,心情不好吧。」曲風安慰。
小林卻搖搖頭,納悶地說:「不會呀,水兒從小就多病,住院都住成習慣了,性格又乖又隱忍,從來不是這麼刁蠻沉鬱的個性,她眼裡的那種空洞,讓人看了,從心裡往外覺得冷,而且,她對我好像充滿敵意。」
「怎麼會呢?你是她小阿姨,水兒一向跟你很親的。」
「那是以前。」
「什麼以前現在的?你太胡思亂想了。」曲風覺得小林多慮,「她不過是生了幾天病,有點鬧情緒罷了,過幾天就好了。」
「走著瞧吧。」小林最後說,抬起頭來看天,星星這會兒更亮了,清冷冷地,像一串音符。
水兒的美麗和妖異越來越令小林不安,一天,她忍不住問姐姐:「你覺不覺得,水兒有點怪?好像突然對跳舞很有學問似的?」
大林不理那些,只要女兒活著已經喜滋滋,聞言不經意地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是曲風教會她的吧。」
「她和曲風,還真是很有緣的樣子。」媽媽也說,「晚上,叫曲風來家吃飯吧。」
小林答應一聲,又問:「醫生替水兒檢查過,怎麼說?」
「病情暫時穩定,可以要接受化療。」
「化療?」小林一愣,注意力立刻從對女孩的疑惑轉移到關心上來,「她還這麼小。」
大林低下頭,聲音裡滿裡苦澀:「她的頭髮會脫落,如果仍不能好轉,只怕……不知道這樣讓她多受罪是好事還是苦差?」
她心裡只有女兒的健康,此外別無所思。
女兒的意義,是一個叫她「媽媽」的小小孩童,只要她一天叫她「媽媽」,她就一天視如珠如寶,才不理她是愛了舞蹈還是愛了文學,就算有一天她突然開口能說六國外文,背上長出翅膀來,她也依然是她女兒。
水兒初醒時,還真有一段日子不肯喊媽媽,開口閉口只是要找曲風,找到了,也不說別的話,只握住他,戀戀不肯放手。
但是後來忽然有一天,她開口叫媽了,是哭著叫的,感動至極的那種哭,叫得動心動肺,就好像她有很多年沒叫過而忽然重新找到母愛溫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