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西嶺雪
當曲風那聲「奶奶」呼出的時候,丹冰幾乎要跳起來,哦奶奶,奶奶!她有多久沒有見到奶奶了?奶奶還好嗎?自己的災難,帶給了她怎樣的傷心啊?!什麼時候,才能再重新見到奶奶呢?
另一面,她看到曲風難得有心勁兒要打掃客廳,也有些百感交集。她知道她的計劃成功了,兩面接電話的人,都不會想到是一隻天鵝撥了那些無聲的電話。於是,一個順利地找到理由原諒了對方的無理從而也就原諒了自己的失敗;另一個則驚奇於對方的寬容從而也加倍地報以寬容。但是,當她借一個電話重新聯繫起兩人的情感時,她自己的情感卻被冷落了。這算是怎樣的一筆帳呢?
曲風對天鵝說:「小林把她外甥女兒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我們來看看,到底有多漂亮。」
的確讓人驚艷。
小林沒有誇張,水兒果然是個出奇美麗的女孩子。
那精緻的眉眼,那流動的眼波,一個2歲的小女孩可以有多麼美麗,水兒就有多麼美麗。美得無懈可擊,美得令人眩目。
曲風在看到她第一眼時,幾乎呆住了,不能錯目,喃喃著:「什麼叫天生尤物,我今天算見識了。」
可是,那樣逾份的美麗是要遭天譴的吧?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實,以至於眉梢眼角,都有一種「每到紅時便成灰」的隱隱的寒意,是秋天的楓葉,是黃昏的落日,嬌弱得讓人心疼,而又艷麗得讓人心悸。
想到這樣美麗的一個女孩子,竟是身患絕症,將不久於人世時,曲風一陣惻然,幾乎要詛咒上天的不公了。從這女孩美艷得過分的臉上,他幾乎可以清清楚楚地讀出四個字:紅顏薄命。
丹冰和他心意相通,也對這同病相憐的女孩充滿憐惜,忍不住上前倚著她挨挨蹭蹭,流露出無限溫存。
女孩大喜,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線難得的笑容,撫摸著天鵝受傷處的羽毛輕輕說:「好可憐的天鵝!」
「好可憐的水兒!」丹冰在心裡說,張開翅膀,輕輕擁抱女孩。
小林看著一人一鵝那樣親熱地互相拍撫,蔚為奇觀。她想不通,這天鵝似乎對每個人都友好和善,為何獨獨見了她卻像有世仇一般,處處為敵?
她對著天鵝拍拍手:「過來,讓我抱抱你。」
不料天鵝一扭身,竟將尾巴對準了她。然後將頭埋進果凍盒子裡狂吮。
小林又惱又笑,說:「唏,這樣貪吃又嗜甜,沒多久就變成一隻肥鵝。」
曲風替她回答:「天鵝又不是舞蹈演員,要那麼苗條幹什麼?」
嘿,真是心聲,天鵝更加據案大嚼,肆無忌憚。
小林揮揮臂恐嚇她:「你聽沒聽過焚琴煮鶴這個詞?」
曲風笑:「這可不行,我這裡什麼東西都可以不要,只有兩樣寶貝,一個是我的鋼琴,一個就是這只天鵝!」
天鵝大喜,「嘎」地笑出聲來,鵝仗人勢,狐假虎威。
小林做鬼臉:「笑得這麼難聽!」終於也鬥得累了,試圖賄賂,「如果你肯改變態度,我天天買可樂給你。」
天鵝洋洋不屑,才不稀罕呢,一瓶可樂就想收買友誼,太廉價了。何況,那些可樂薯片是曲風要她買的,她敢不買!
小林又說:「你是不是喜歡玩口紅?我有好多舊的化妝品,都送給你。」
「等下要帶水兒去公園,你也一起去吧?」
「你聽得懂人話,要不,我給你讀報好不好?」
這小女子的想法極其燦爛。天鵝咧開嘴笑,伸長脖子「嘎嘎」地叫。
曲風帶水兒進屋找童話書,出來聽見,搖搖頭:「這是你在笑嗎?多難聽的聲音。」
一連兩次被人說「難聽」,丹冰有些氣餒,過去,自己的嗓音雖然不見得有多麼鶯聲燕語,至少也稱得上悅耳,哪會像現在這樣,三番兩次遭人嘲笑。暗暗出神,想念自己的肉身。但是想不多久,又掉頭去對付那包巧克力。
小林悻悻然:「從來沒見過有人養一隻天鵝做寵物。」
曲風正色:「它可不是寵物,它是……朋友。」
天鵝立刻淚盈於睫。曲風確有真正愛心和靈性,懂得尊重生命,眾生平等。她發現自己更加愛他,永不後悔曾為他奮不顧身。
童話書沒有找到,水兒軟軟地央求曲風講故事。曲風撓頭:「講故事?講個什麼故事呢?」
天鵝又輕輕跳起《小雪花舞》來,曲風靈機一動,想起來:「我給你彈段曲子吧,邊彈邊講。」他打開琴蓋,彈起《胡桃夾子》來,說:「這是一份聖誕禮物--提前送給你的聖誕禮物。」
水兒不懂,看著小林。小林亦是不懂。
曲風解釋:「這裡是一個童話故事,主人公是個漂亮可愛的小女孩,名字叫水兒……」
水兒叫起來:「和我一樣。」
曲風微笑:「對,和你一樣……」
那的確是一份美麗的禮物--曲風一邊輕輕彈奏,一邊緩緩地講述,而在他講述的過程中,天鵝一直在跳舞。潔白的羽毛上還帶著點點血跡,像漫天大雪中的瓣瓣梅花,撲朔翻飛,飄忽迷離。
水兒屏神靜氣,目奪神馳,忍不住慢慢走上前,同天鵝一起翩然起舞。憔悴的病容因為興奮和舞蹈而染上片片紅暈,嬌艷欲滴。她的舞蹈很笨拙,只是簡單地張臂,轉圈,有點趔趄,是那種很少運動的人的樣子。
丹冰有些歎息,這女孩2歲,她的年齡剛好和自己的舞齡相當。自己的2歲,已經可以腳尖點地打十幾二十個旋子不換氣。
「故事發生的年代並不久遠,也許,就在昨天,或者明天,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天是聖誕夜,許多小朋友簇擁在一棵燦爛的聖誕樹下拆禮物,水兒得到的禮物最為奇怪,是一個很醜陋的胡桃夾子。小朋友們都笑話她,可是她自己很珍惜,因為所有的禮物都代表善意和友好,她接受了這份奇怪的禮物,她喜歡這只胡桃夾子,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要把它抱在胸前。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胡桃夾子打開了,現出一個很美的仙境來,有鮮花,有天鵝,有美麗的湖泊倒映著藍天白雲……」
「還有琴聲和曲叔叔!」水兒插話。
曲風笑:「是,還有琴聲和曲叔叔,曲叔叔彈著琴,天鵝和水兒在跳舞。這時候,瘋狂老鼠出現了,它們要破壞這份美麗和安寧……」
水兒停下來,說:「哎呀!」
曲風沒有理會,接著講下去:「水兒的舞蹈被打斷了,她說:哎呀。胡桃夾子說:不用怕。他指揮玩具兵和老鼠國打架,大獲全勝。然後胡桃夾子就變成了一個英俊的王子……」
水兒笑了:「變成了曲叔叔。」
曲風也笑:「……胡桃王子拉著水兒的手一起漫遊糖果王國,受到仙女的歡迎,在仙女棒的揮動下,王國裡所有的糖果都活了過來,變成巧克力人,冰糖葫蘆人,棒棒糖人,棉花糖人,水果糖人,大白兔奶糖人……」
「還有跳跳糖人!」
「……還有跳跳糖人。這許多的糖人歡笑著醒來,好像睡了一百年那麼長,因為是水兒使它們醒來,它們非常開心,非常感謝水兒,都紛紛過來對她敬禮,邀請她參加它們的輪舞。水兒和糖果人兒們一起唱歌跳舞,連空氣也變得快樂而甜蜜……」
故事講完了,水兒停下舞蹈,凝視著曲風渴望地問:「是真的嗎?真有那樣一個甜蜜的仙境嗎?
「有啊,就像現在這樣。」曲風仍然彈著琴,用眼光示意一下天鵝。
天鵝已經收攏了翅膀,正安詳地倚在水兒身邊。當她高高地揚起頭,就剛好和水兒一樣高。水兒擁抱著她,臉上仍然紅紅的,眼睛閃閃發亮,這可憐的孩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小林激動地鼓起掌來,對天鵝說:「以後,我再也不跟你做對了!我要給你買很多的可樂獎勵你。」
水兒奇怪:「天鵝也會喝可樂嗎?」
小林便要天鵝表演給她看,天鵝又不悅起來,她是一個舞蹈演員,跳舞是本職,可是表演喝可樂吃薯片?哼,不知這女子的空腦殼裡想些什麼!
曲風攔阻:「小林,你總是把她當成一隻普通的鳥對待!」
「可它本來就是一隻鳥嘛。」
「我可不這樣想,我跟你說過,我當她是朋友。小林,我希望你能夠尊重我的朋友。」
小林微微發愣,她很少見到曲風這樣認真地說話,為了一隻天鵝。
水兒仍然沉浸在童話故事裡,輕輕地說:「我好想也有那樣一隻胡桃夾子呀。」
曲風望著她的眼睛:「當你閉上眼睛聽音樂,靜靜地欣賞,靜靜地想,想像你已經有了那樣一隻神奇的胡桃夾子,那麼,在今晚的夢裡,你就會真地擁有它。」
「你保證嗎?」水兒也望著曲風的眼睛問。
「我保證。」曲風答。
一種奇特的友誼在他們之間迅速地產生。小林動容地看著,這流麗的樂曲,這優美的天鵝的舞蹈,曲風的真誠和水兒閃亮的眼睛,她心裡忽然浮起一種寧靜的宗教般聖潔的情緒,被這一幕深深地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