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變成天鵝飛向你

第8頁 文 / 西嶺雪

    曲風聽了,心裡一動,問:「怎麼呢?」

    小林得了鼓勵,便更加絮絮地把家事說給他聽:「水兒9歲的時候,被發現患有白血病。我姐姐為了給她治病,四處借債,頭髮都急白了,一年年治,一年年重犯,連血也已經換了兩次,可還是不好。今年已經是第3個年頭,醫生說,如果再發病,只怕就沒指望了。」這些原同他不相關的,可是同她相關,現在她同他說著這些本來同他無關的事情,就好像他們之間更近了,有了某種關聯似的,把他和她的家她的親人聯繫起來,他們也就成了親人。

    曲風一陣惻然。他見過她姐姐,她來探小林的班,匆匆來匆匆去,並沒有交談,只依稀記得她是個中年女人,衣著考究,舉止得體,但眉宇間頗憔悴,總有股說不出的焦慮。他因而對她第一印象並不好,卻想不到原來是為了這種理由。

    他有些感動。

    有些母親生下健康嬰兒棄如敝屣,有此母親明知孩子身患絕症卻依然竭盡全力。

    他忽然很想見見那孩子,說:「那麼,改天帶水兒一起來看天鵝吧。她現在身體怎麼樣?可以出來走動吧?」

    「可以的,我星期天帶她出來玩。」小林回答,她第一次發現曲風原來是一個相當有愛心的人,他冷漠的外表不過是假裝,他的心裡,有個寶藏,等待她去開掘。

    她伏在他懷中,溫柔地舞,溫柔地渴望,溫柔地祝願,她的願望,他說不論是什麼都祝她實現。他可知道,她的願望便是他麼?一個英俊的多情的舞伴,有愛心,幽默,瀟灑,雖然賺錢不多,但有一技之長,有份正當職業足以養活自己,而且,是份相當高貴的職業,可以讓她在他的陪伴下傲視同儕--除了這些,他身上那種憂鬱與不馴相雜糅的氣質也深深地吸引著她,有如鴉片令人迷醉。她常常想,這就是所謂的貴族血統吧?

    少女的夢,不過是那麼多,他完全滿足。還期待什麼呢?就是他了吧?只是,她該如何抓住他的心?

    她不太能肯定他的心意,但是已經準備好要在今夜表白的。今天是她的生日,會給她帶來好運氣嗎?

    仗著酒意,她醉眼迷濛地看著他,輕輕說:「如果你能一直對我這樣好,多好。」

    曲風微微一震,心裡說:該來的終於來了。他有些心跳,有些著緊,也有些煩惱,覺得了危險的存在,是要表明一下態度的時候了。女孩子們就是這點不好,對她們遠一點,她們抱怨,略微親近,就得隴望蜀,希翼得到更多。他覺得有必要及早聲明自己的態度,更正她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她接受最好,不接受,就此分開也罷。偶爾扮多情送她一束玫瑰花一盒巧克力一頓有薩克斯風伴奏的燭光晚餐是可以的,一直這樣好?免了。

    他擁著她,在她耳邊輕輕說:「古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知道跳一支舞,要修多少年的緣份呢?」

    她並不笨,立刻聽懂了,反問他:「只是一支舞嗎?」

    他笑,輕描淡寫地答:「也許更多,不過也差不多。」

    她的緋紅的臉忽然變得蒼白,有點冷,從頭到腳一直冷下去。他的意思,是要告訴她,他所期望於她的,不過是一支舞,一杯酒,甚或一夜情的因緣,卻不會是一生一世。這些,其實早在她意料之中的,可是還是想得到他親口的證實。如今,他明白地證實了,承認了,她該怎麼做呢?像一個做慣遊戲的豪放女那樣欣然接受?抑或像個受到侵犯的聖女那樣拂袖而去?然而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一樣,就是她輸了。

    她看著自己,今天是她的生日,為了今夜,她特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靛藍色真絲襯衫和鴿灰色的軟緞長裙,鑲嵌在夜空下,像一顆小星星。這樣認真地,鄭重地對待自己的.

    夜已深。

    曲風和小林並肩站在酒店頂樓的落地玻璃窗前,都久久地沒有說話。從這個角度望出去,整個上海就盡收眼底了。上海的夜景是比白天更美麗的,在廣袤的夜空下,以東方之珠為代表的萬家燈火顯得格外璀粲亮麗,浮誇得可愛。

    同是一個上海,可是窗裡面看出去的總有些不大一樣。窗外的人看窗裡,總覺得不真實;窗裡的人看窗外,又永遠都像是亂世。曲風和小林看著窗外,沒來由地就有幾分感傷。

    小林微微地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說:「上海就好像這杯紅酒,看著香艷,醉人,可是一點兒後勁沒有。上海是個輕浮的城市。」

    曲風深深看她一眼,有些微的驚訝。她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容易就範呢。

    過了一會兒,小林又說:「在上海,是沒有人稀罕真情的吧?」

    「你呢?你稀罕嗎?」曲風反問,喝乾了手中的酒。

    小林搖頭:「我不知道。很多年前,我看過一本書,叫《傾城之戀》,作者是上海人,可是寫的卻是香港。那本書裡,男人和女人做遊戲,都彼此試探著,不肯多走一步路,生怕輸了自己,直到城塌了,兩個人才難得地真情畢露。書裡說,是傾城之災成全了那個平凡的女子。可是,總不會再有一回天地淪陷,來成全我吧?」

    曲風倚著落地長窗,忽然便有了幾分愴惻,他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想起很遠很遠的從前,上海的傾城之災,是那時有了他的父親,從而又有了他。同樣的私生子的命運,不同的前程的選擇。他歎息:「如果每一段愛情都要一次傾城來成就,多少個上海,也都湮沒了。小人物,只好活在假象裡,不可以期翼那麼多的真。」

    他凝視小林:「你很希望自己遇到一份真情嗎?」

    小林搖頭,再搖頭,在他的凝視下,覺得無比孤獨,孤獨而蒼涼。她微微地顫抖,眼裡漸漸有了淚,終於,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悲哀地說:「不,不希望,因為,我害怕傾城。」

    她終究還是肯了。

    她終究還是肯了。她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弄堂裡長大的女孩子,有齊上海弄堂女孩一切的精明與細緻。她們對於外國血統慣例是敬畏的,且不論那血統的來歷是什麼;她們很在乎「上只角」與「下只角」的距離,踩踏一切不如自己的,並且褒貶所有比自己強的;她們非常注重某個小小團體的友誼,卻又對這友誼缺乏尊重的誠意,隨時準備著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背叛它;進劇團的時候,所有的實習生與所有的舞蹈演員都對立,可是當實習生中某個人--比如小林罷--突然因為搭上了曲風而高人一等了,她便成了比舞蹈演員們更可憎的那種人,會突然地被孤立起來,然而這種孤立又是令人羨慕的,畢竟,她的被孤立不是因為失敗,而恰恰相反,是因為她得到了別人所得不到的勝利。沒有一個同伴肯正面對她,但是,當她轉身的時候,她知道,所有的目光都在追隨著她。

    她孤獨地品嚐著她寂寞的勝利,並且患得患失地,要把這勝利抓得更牢靠些。同伴們越是孤立她,她就越要做出洋洋得意的樣子。她和丹冰一樣,從心底裡深愛著曲風,可是她們愛的方式卻不盡相同。丹冰的愛,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卻是得到一點是一點。得到溫情,或者得到驕傲。

    因為有著曲風的陪伴,這驕傲顯得十分張揚而有理。可是一旦失去曲風,也就失去了驕傲的憑藉,那樣的失敗會變得很慘很空,那樣的孤獨和犧牲也就變得很不值得,甚至,很賤。

    她輸不起,所以她要精心經營她的愛情,哪怕是泡沫般的曇花一現的愛,她也得抓住,至少,要維持到實習結束,將來的帳,將來再算,不能丟的,是眼前的面子。

    而這點心理,曲風是知道的,也是可憐的,為了這份「知道」和「可憐」,他願意陪她把一段愛情遊戲玩到底。反正又不是一生一世,三個月實習期,很快的。

    但是,他也只打算維持三個月。

    現今世上的愛情,都像快餐食品一樣,有個期限,三個月,或者三年。只要有期限就好,有個盼頭。最怕是古人那種要生要死的愛情觀,動不動就相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甚至「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嚇不嚇壞人?

    漫天的星星閃爍,他們手挽著手走在鋪滿星光的馬路上,緩緩地,依依地,正像是任何一對多情的戀人。

    她的手上捧著花,而他替她拎著她的手袋,和諧的,溫柔的,郎才女貌的一對戀人了。

    外灘的燈塔下走著那麼多的儷影雙雙,誰知道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不過是一段有期限的逢場作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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