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吳淡如
「你這個搗蛋鬼。」
「我不是鬼,我告訴過你,天使和鬼是不太一樣的。」天使沒發覺他只是開玩笑,有時她很聰明,有時很憨直。
「今天你搭計程車來?」
「你指的是……翅膀?也可以這麼說,可是它是免費的。」
「唉呀!我真健忘,」她起身往窗口去,拉開窗簾,好像在對窗外的月光說話:「阿剎利,你可以走了,謝謝。」
「誰是阿剎利?」他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阿剎利,等等,你願意讓他見你嗎?」天使傳了他的話。
忽然間,他看見一樣奇怪的東西,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開始成型,逐漸變成具體……
一隻古銅色的老虎狗,面目兇惡,有三個頭。面目兇惡大概是天生的--那隻狗正向他表達友善:對他微笑。根據它的面部表情,他可以確知它在微笑。
「阿剎利是我的好朋友,他幫我嗅出你的味道來,我才能找到你。」
「你好……謝謝。」
林祖寧還沒跟狗說過話。
狗跟天使嘀咕幾句話,轉身耀武揚威似的走了幾步,然後飛出房間。它的速度彷彿一把射向遠方的箭。
「他跟我說它不討厭你,它通常討厭人類。」
「哦?這是我的榮幸了。」
原來天使不一定能發現人的蹤跡,他們也得僱用獵犬。
「這個晚上我不收假。」
「那陪陪我吧,我的朋友幸福的外出約會,而我這個斷了腿的男人在半夜裡被你吵醒,你有責任。」他想起他的疑惑「你那天告訴我,曾經遇過我--你能告訴我那一輩子的事嗎?」
「這……」天使好像被考倒了「我……不能透露大多秘密,雖然我查出來你是誰了。」
她激起他的好奇,林祖寧雖然不是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但也不算太笨:「那你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這不叫露天機吧!」
天使偏頭想了想:「可以,但是你要很有耐心。那是三輩子的事。」
「你活過三輩子--當人?」
「是的,我曾經當過三次,從三百年前開始,我犯過兩次失誤,被判在你們的世界當人;第一次是實習,要懂民間疾苦,那一次最辛苦。」
「犯錯才當人?媽的我就知道,否則最近我不會吃這麼多苦頭,我想那是天上降下的霉運!」
林祖寧想起他的種種不幸遭遇。「那我上輩子也是天使嗎?」
天使打量他:「我想你不夠資格。」
她的話語中沒有貶低他的意思,所以她的真心誠意嚴重打擊了他的自尊心。
「你真是殺人不見血--」
「你的資質,勉強可以一世一世的投胎轉世,當鬼大概也還不行,你的靈魂沒有鬼的品質……噢!我不該說這麼多……」
「你真的要聽我的故事嗎?你想猜出你是誰嗎?你要知道,即使你猜中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是與我有關的故事吧?」
即使無關,他也願意聽。她的頭再度枕在他的手上,暖流又傳遍他全身,他彷如置身在撒滿金色陽光的花園……
「也許。」天使說。
***
我從第一次實習說起吧!我必須瞭解自己未來的轄區。
當我準備踏進命運海之前,我的主人請人給我三朵玫瑰。因為我是他最喜愛的天使。
他怕我在人間過得不快樂,送我一個臨別的禮物。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是陰性,所以你在人間注定成為一個女人。在人類的這個時代,女人還不會過得太快樂,」他以手試試命運海的水溫告訴我:「海流太強,女人的身子薄又輕,容易被暗流怎麼吹怎麼走。當然,連我也沒辦法改變它,我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我們的天上還有無數重天,就跟星球之外還有無窮宇宙一樣……」
「可是我可以給你一個天賦,這樣你的任務或許會愉快一些--下了凡以後你會忘記自己是一個天使,但這個天賦會跟你一生。」
我的面前有一個用雲裁出的盒子,裡頭放了三朵剛從他的花園中剪下的玫瑰花。
一朵雪白。
一朵粉紅。
另一朵是淺紫的。
「它們各代表什麼意義?」我問。
「白色的是智慧,粉紅色的是美麗,淺紫色的是財富。人的命運由無數變數決定,現在你只能選擇一項固定天賦。」
我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生命由許多條件組成,那是X+Y+Z+……=?的問題,我是得天獨厚的,所以我可選擇其中之一,讓它成為定數,其他則由運氣決定--也許好,也許不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比玩賓果遊戲中獎的機會還少。
從我被封為天使後,我便貪戀自己的美貌,我常在他的河流裡和魚兒討論自己的美麗有多少。
所有的魚都喜歡靠近我,因為他們說,我是最叫他們動心的一個倒影。
我捨不得自己的美麗,我決定帶著自己的美麗到人間。
因而我想也沒想就挑了粉紅色玫瑰花--然後我才喝了甜蜜的忘魂水,跳下滾滾騰騰的命運海……
我成為江南蘇家的女兒。
從小我就是水雲裡那個地方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說話,不笑,不哭,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的父母抱我上街,總有一群人搶著抱我不肯放手。
「這娃兒多美,你們怎麼生得出來?」他們又讚歎又羨。
我是父母的第七個女孩。除了大姐二姐外,他們每生一個就送一個,才斷奶就給人抱走,因為我的容貌,使我在家待了三個年頭,直到下頭來了兩個弟弟,母親又大腹便便。
「夠了夠了。」
母親每次懷孕,都說夠了,但從未停止,所以她逐漸變成一個脾氣暴躁的女人,也比其他姑姑嬸嬸老得快。
她說我們吸光了她的美麗和耐心。
父親是個打雜的長工,在黃員外家管雞捨,他養不起大多孩子。可是孩子像雞蛋一樣快速而規律的從母親的肚子裡滾出來。
大姐和二姐常帶我們到山上拔野菜吃。
三十歲時我的娘已經在生第十個孩子了。她臉上的皺紋已經和肚皮上的一樣多。
我記得那天是個雷雨夜。父親從黃員外家偷回一個雞蛋,大姐把它煮熟了裁成六半,我舔著吃,想好好享受雞蛋的香味。
娘的肚子比釀瓜的還圓飽,她忙著用盆盆罐罐接住屋頂罅漏的雨水。
她看我還在意猶未盡的舔蛋殼,罵了我一聲:「女孩子不要貪吃,這麼貪吃找不到好婆家,會被人家趕回來……」
話沒說完,她慘叫一聲,雙手捧住肚子,好像痛得直不起腰來……
我看見滿地的雨水變成紅色,血紅色愈來愈濃稠……
我嚇壞了,咿咿呀呀叫不出聲來。
娘的身體嘩啦一聲倒在紅色的水泊裡。有一個東西在胯下滾動,好像就要迸出來。
「怎麼了?」爹聽見娘的慘叫聲才趕過來。
「孩子,孩子……」
娘說了兩聲就昏死過去,無聲無息。
「有東西要出來。」我說。
「快叫鄰村李產婆!」爹叫大姐,「去呀,去呀,死丫頭!」
「天在下雨……」大姐的嘴唇一直抖,此時外頭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啪啦!
雷聲似乎打壞了一棵巨木。
她咬著牙打著破傘衝出去了。
那個東西還在動。
爹解下娘的褲帶,他猶豫了一下,叫二姐幫忙。「把頭拉出來,春媚!」
二姐的手在發抖,她才十一歲,什麼都不知道。閉著眼睛,拚命想把嬰兒拉出來。
雨繼續落了滿地,滴滴答答,二姐的手有血也有雨。
「他,死了。」
嬰兒連著臍帶,臍帶連著娘。這一端已經青紫,不叫也不哭,不像弟弟們出生時大哭大嚎。
爹打了孩子幾下屁股:「哭呀,哭呀!」
肉都快打爛了也沒聲響。
二姐和我去搖媽。「醒來,娘!醒來,這樣躺會著涼。」我說。
娘沒應我。
我才發現一屋子都是血水,好像鋪了一層地氈。
李產婆心不甘情不願的趕來時,娘已經走了。「我叫她打了這胎,她不肯。怕是男的。」
那名死嬰是個妹妹。
「還不是女的,幹嘛賠上一條命!」李產婆翻翻孩子,不屑的說。
她跟爹討上次來接生的錢,「已經是年底了,債不欠過年!」
爹把腰彎得很低,不知是悲傷還是歉意,「不欠,不欠……」
大姐冒雨叫人,傷寒入肺,一病不起。
果然,不到過年,我就給賣到別人家。
李產婆捏捏我的臉頰:「女孩子有人要買還不容易,你得好好想想,他們可不是每個都肯要的……三十兩,你看,他們的價出得多高,你若後悔了可沒下次機會……三十兩可以買一塊田和好多雞,有了錢給兒子唸書,將來你們蘇家說不定出狀元……」
爹想了想,看看我,搖頭,點頭,又搖頭。
三十兩打動他的心,賣了一個沒娘的女孩子。我被帶到浣花樓,給一位姑娘當女兒。姑娘穿金戴銀,我初見她時直以為是仙女。
她並不給我和善顏色,捏捏我的膀子,又彈彈我的臀:「這麼貴!又這麼小,我可要養她十年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