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吳淡如
「別詛咒我。」他打了一個噴嚏,鐵定感冒了。
「沒有想到你會打那個傳真給我,我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我想,這麼久沒連絡,你一定忘記我了。」
「怎麼會忘記你?」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口。男人說這樣的話未免有些輕薄吧?太文藝腔的話他從不肯正經出口。
「你有沒有忘記我們的約定?」
「沒有,一直沒有。」她淺淺笑著。
確實沒有。六月六日對她而言已是一個鬧鐘。她只是與他失去聯絡而已,否則她老早就想打電話給他,她要見他,要訴這一年的苦也要說這一年的愛。
再怎麼忙碌她也沒有辦法忘記這一天。
龔慧安沒有告訴他,她從一個星期前已經開始吃安眠藥入睡,因為她害怕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她見不到他。
見不到他,未來變得冗長,無希望也無意義,她只是一具忙碌的行屍走肉而已。
她匆而感覺到,他給她的愛是活水。沒有這樣的活水,她無法健康生存,終於會像一株缺乏滋潤而乾燥的植物。
「明天想到哪裡玩?」他問。
「跟你在一起。」她答非所問。
「總該找個事做吧」到底她遠來是客,張靜覺得自己有擔當招待之職的義務。
「反正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裡都可以。」她撒嬌的說。
回到他的住處,她將髮髻放下來,長髮已及腰,像飛瀉的瀑布。很美,像聊齋誌異裡的女鬼。
近一年,她更美了。變成一個成熟嫵媚的女人,舉乎投足間有難以抗拒的磁力在吸引他。
「你知道,你一直是我最愛的人,」她又哭又笑,「你很壞,所以我一直想把你徹底抹掉,徹徹底底的除去,可是我做下到,不知道為什麼,越想把你除掉,愛你越深。」
「那就不要白費力氣吧。聽我的,乖乖跟著我。」他撫著她的頭,「寶貝,我也愛你。」
那是乞求,也是命令,帶有十分濃厚的大男人主義色彩。
這一刻她欣然接受。
這一年,為接手父親的遺業,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在工作上,有太多企業運作規則等待她熟悉,所以在感情生活中,她是一片空白,如他一樣。
「你可知道,去年那件事——那個小女孩在半夜打電話來的事,根本就是一個誤會」
「不用解釋了。」她用嘴堵住他的口。他們之間的誤會本來就太多太多。如果每一件都要解釋,非得談個幾天幾夜。
因為他是個吸引人的男人,她也是個吸引人的女人。女人愛他,男人愛她,都天經地義。
也因為他們都自私、自利,有太多自尊,且很少自責。
那一夜張靜還是沒有睡著。抱著她的感覺真好,即使在激情過後,他仍捨不得睡著。
她也是,生怕稍一不小心,美好的時光就會流逝。怕他在一眨眼間就在身旁消失!多麼難得的相聚機會,好像是跟上帝借的時間。
在他身旁,她感覺自己其實非常柔軟,非常需要愛。
他的傳真信中那一句P.S.Iloveyou,把她心中所儲存的、對他所有的愛全部提了出來。於是她千里迢迢來倚靠。
隔天的夜晚,他訂好到箱根去的火車票及旅館,還有專為新婚夫婦做的蜜月懷石料理。
因為精疲力竭的緣故,在火車上,他們相倚睡著了,以致坐過了站,來回折騰不少時間。
在那趟旅行中,龔慧安發現,原來她不願意嘗試的生魚片,竟是人間美味。
他們像一對標準的新婚夫妻,除了偶爾到海邊走走或泡泡有藥浴作用的溫泉外,就是相擁在房間裡磨蹭時光。
除了相愛,什麼事都不要做的日子真好。
可是,畢竟要回到現實。她不能放著偌大的產業不管,他也不能繼續荒廢他的研究課程。
送她到機場時,他心中萬分捨不得,只是沒有形諸言表。
「等我,好嗎?」
在放開她的手的那一刻,他輕聲對她這樣說。
「嗯。」
她淺淺的笑著,笑得很甜,很有自信,好像又變回昔日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生憂愁。讓他想起第一次在女生宿舍門口看見她的樣子。至今,那仍是一種震憾:天底下怎會有她這麼一個女子?
現在想起來,才知道當日是一見鍾情。在剎那的心驚相遇之後,愛情的路便有了明確的指向。能感覺深愛彼此的兩個人,在相識之初,必已莫名其妙的目成心許。
是屬於他的。找了那麼久,原來原來,她就在那裡。
無法抗拒的第六感。因緣結在心中,或許根在前世。
她的感覺和他一樣。
從見他第一眼開始,她心中的河流全以他為流向。驕傲、自尊、妒嫉、偏見、
煩厭是一道又一道的柙門,曾企圖阻斷他們之間的通道。
與日俱增的愛衝破了這些關卡。
而龔慧安與張靜都在年歲成長之中逐漸明白,愛不是那麼簡單。
第十八章
她以無比的耐心等待他回來。這半年,相思之苦難挨。
龔慧安甚且為可能的婚事以纖細的女兒心佈置一個新家。全部採取她最喜愛的粉橘色系,每一磚一瓦她都費了心機。只為了等他住進來,共享一屋子的甜蜜。
房子蓋在多霧的山頭,平時煙雨縹緲,但在晴空麗日之下,則可俯瞰台北市的煙塵市區,另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得意。
龔慧安把所有的休閒時間都花在整頓這座別墅上。她已將所有對未來人生的夢想都放下去。她需要一座愛情的城堡。
「不要再往錯綜糾葛的愛情關係費心了!」她不斷叮嚀著自己。希望張靜也如此想。
太多誤會佔據了他們的時間,他們的愛情,原本觸手可及的幸福,一而再再而三的成為夢幻泡影。
「我的女兒變了。」她的母親已經很明顯的看出她的心思,「你長大了。」她感覺她將由一個任性驕縱的大女孩變成一個知足常樂的小婦人。她一向無法掌握自己女兒的心意,除了這一次以外。
龔慧安全心充滿期待。彷彿熬過冰雪嚴冬的一棵樹,已看見春天雪融。
「我於四月二十三日返國,如果一下飛機就能看到你,那將是我回國最好的第一印象。
張靜」
聊聊數語,傳達他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她把短箋捧在胸前,那薄薄的一張紙貼住她急促的心跳。她的淚水不爭氣的從兩頰落下來,沾濕了衣襟。
這麼久的等待,不是只為了聽他這麼一句看似平淡的話嗎?
平時他並不常寫信給她。那是他的方式,有點冷漠,有點霸道,相識多年,她已習慣。到了今天,他們之間的波波折折,真能如煙靄盡散嗎?
「慧安,為什麼哭?」
龔太太已在她身後站了很久。
「沒什麼?」
「公司出了什麼大問題了嗎?」龔太太問。她的女兒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在接二連三的考驗後,龔慧安一直很表現得沈穩冷靜,舉止中有超乎她年齡的成熟。
「不是,你別瞎猜。」她用衣角拭去逗留在臉上的晶瑩淚光,回眸給母親一個微笑。
龔太太懂了。因為龔慧安的臉龐上並沒有憂愁。她微笑的嘴看來如此甜蜜。
「他要回來了嗎?」
「你……怎麼知道?」
龔慧安震驚極了,她的母親怎麼會知道?平常,她從來不跟母親談感情問題的呀。
龔太太沒有回答,轉身整理一盆枯掉的天竺葵。看龔慧安的神情,她就明白一切,從來只有那個人能使自己女兒的眼那麼明亮,也只有他,能使一向倔強的龔慧安瞼色如灰,彷彿面臨了世界末日!
她看在眼裡。那個人是她寶貝女兒的唯一剋星,只有他能填滿她的愛情世界,但他也可以毀了她。無論龔慧安如何故意以冷靜的外表掩飾她愛他,任何人還是可以看出她對他的在乎。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龔慧安一早就坐在梳妝台前發呆。換個幾套衣服,都不滿意,直到司機在下頭喊:
「小姐,路上容易塞車,現在再不走,來不及了!」她才匆匆下了樓。
真見到他時,不免有久別重逢那一點欲迎還怯的尷尬吧?龔慧安兩眼望在窗外飛逝的景物,看見的卻全是張靜。她的眼前彷彿有一支筆,細細勾描著張靜的眉和眼,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們第一次相遇、第一次爭吵……
他不是對她最好的男人,卻是她記憶得最深、永遠不能忘記的人。她期待他能對她溫柔一點,儘管不可能……他曾是傷她最深的人,縱使在他們最如膠似漆的時候,他仍不忘給她大大小小的傷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時晴時雨,無法控制,飄飄蕩蕩,毫無安全感……距離遠隔時反而安全……但她還是寧願見到他,寧願張開雙臂擁抱他,寧願倚恃他有力的肩膀——
相識多年,分分合合多年,她還是被這樣矛盾的愛沖昏頭?
「是愛?還是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