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吳淡如
龔慧安已氣結。天哪!他簡直絲毫不顧她的尊嚴!他竟然如此膽大妄為在三更半夜裡從她的床上跳起來十萬火急的赴另外一個女人的約會?
她已經氣得說不出說來。
「我覺得他是關心我的,」電話那頭開始有意無意的自言自語,「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龔慧安不想再聽。她砰然掛掉電話,披了睡袍,打開燈,穿衣鏡中正好映著她蒼白而憤怒的瞼,像一個只會口出詛咒的蛇發女妖。
「張靜,張靜,你到底要折磨我多久?」
張靜低估了她的反應。
他趕到史淑暖家按門鈴。沒想到,開門的竟是一臉歡欣笑容的史淑暖。
「請進!」
「你——沒事嗎?」他一頭霧水。
「進來再說。」
他坐在沙發上,一顆心砰砰跳得好厲害。原先以為人命關天,費盡那麼大力氣急著趕來救她,她卻一點病容也沒有
「到底怎麼回事?」
「別板著一張瞼嘛,我只是非常想見你一面」
「你!」他又好氣又好笑,「你開這種玩笑未免太過份了吧?誰教你這樣的?」
他記得她的姊姊是個溫柔成熟又穩重的女孩。眼前這個年輕女孩未免太過無理取鬧,性格相差太遠。
「我喜歡你嘛——」
史淑援將身子挪近他。他這麼一個大男人,竟不知何所措手足。
「不要亂來!」
「你好凶喲!不要這樣,我是想你想瘋了,張大哥,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拜託,你」
「我是說真的,」史淑援用手指撥他的鬢髮。此刻的她絕對不像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全身上下充滿誘人的嫵媚氣息,使他有點吃不消。「我願意為你做一切事情,只要你要,我都可以奉獻」
「天哪,你是不是看了太多下三濫的文藝小說——」他的腦袋依然保持清醒。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豈可隨意和一個無知少女胡來?
「淑媛,下次不許你胡鬧。」張靜鎮重警告,「我要走了。」
他站起身,走了幾步又回頭,「下准你再打電話給我!」
當他要關上門的那一剎那,他卻聽見一種十分尖銳的哀泣聲,他忍不住回過頭去,卻見史淑媛拿著一把剪刀,做勢要往手腕上劃!
「你做什麼?」
他衝過去搶過剪刀,「你這個笨蛋!」
史淑暖哇哇哭了起來。「你不理我,你不理我你對不起我姐姐,你也欺負我我不要活了——」
「胡說什麼?」他猛力搖她,「你清醒一點,我跟你之間什麼事也沒有!不要再把你姐姐牽扯進來!」
她與他糾纏到天亮,直至睏倦萬分才肯睡覺,張靜已然累得剩一縷遊魂。他已懷疑史淑媛有精神妄想症——他不過與她吃過幾頓飯而已呀,而她竟然用這種可怕的精神折磨方式對待他!
他發誓,再也不上這個小女孩的圈套。
當他拖著千斤重的身子返回住處時,赫然看見更令他難以接受的結果。
龔慧安將他所有的行頭像垃圾一樣全都堆在門外!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大的羞辱!當下他再度覺得龔慧安是個極度陰狠而魯莽的女人!她竟然能因為一通午夜電話而莫明究裡的給他這個懲罰!
他徹徹底底的覺得自己被侮辱了。
可是張靜還是張靜,他在忿恨之餘還夠冷靜。他蹲在地上慢慢整理好自己的東西,然後叫了一部搬家車來載走它們。
他無處可去,只得載到虞秋妮的住處。
她會收容他,他知道,她是一個當不了情人之後可以當朋友的女人。
他暗自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再見到龔慧安!
「她只是一個可以陪她共患難不能和我共患難的女人!」張靜恨恨的想。
虞秋妮惺忪著眼為他開門。一見他的落魄模樣,立即明白有變局。
「請先收容我的東西。」他無奈的說。礙於情面,他不想多做解釋。
「這……好吧,先放客廳。」虞秋妮忍下住打了個呵欠。
「可以進去坐坐嗎?上班時間還早」
「不太方便。」虞秋妮淡淡回答。「我建議你到對面麥當勞吃個早餐。」
他懂了。她裡邊另有人。她沒有等他。
他也沒有權利怪他,是他違約在先。
這是張靜人生至此中最慘的一天。
第十七章
六月四日,張靜在東京。
這一年,他奉公司之命,來此做為期一年一期的研習。
深夜,沒來由的睡不著,打開電視,正報導北京天安門鎮壓事件,一幕又一幕沭目驚心。
他不忍再聽關掉電視機。「這個世界的人什麼時候能夠懂得和平?」他問自己,然後搖搖頭,「不可能。」他說。
人人衝動的世界。一個人的衝動與不理性的決定,傷害好多人的性命。有時只為了一點點面子問題,有時為了名,有時為了利。
這時候他突然想到龔慧安。何必談到一國之事?她與他,只是兩個人,單純不過,不為名,不為利,常常只因為一點點面子問題,互相傷害。
那些傷害都不淺,儘管他們都是善於療傷的人,可是,彼此帶著傷痕上路,可不是一件可笑又無聊的事?如今他們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年輕了,沒有那麼多必要把時間耗費在無益的事上。
他渴望見她。
這個念頭使張靜難以入眠。
對她的想念是一匙一匙累積的,現在已經溢滿了心中的瓶子。人在國外,特別孤單,尤其在這種霪雨連綿的夜裡,他的瓶子打翻了,傾洩滿地。
她過得如何呢?一個人?還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她還那麼任性嗎?嘴角是否仍帶著驕傲的微笑?她能應付所有的風浪嗎?
每一刻他都在想著她。
當思念孳生而不能以理性制止時,如萬蟲鑽心。
張靜決定出去慢跑。「也許運動運動會好吧。」他對自己說。
撐著傘在深夜的巷內中慢跑,轉了幾個彎,下知下覺跑到一家國際飯店前。
「打個傳真給她吧!」
有個聲音如此命令他。「丟掉你的面子問題,或許你才看得見自己的心事。」
於是他給了她一封電傳:
「慧安:
記得六月六日之約嗎?這個約定應該還有效吧?
日落之前我都在明治神宮前等你。
張靜。」
寫完覺得少了些什麼。好像誠意下夠,不足以說服一個女人來看他。他有點擔心。
「寫好了嗎?先生?」彬彬有禮的職員在詢問他時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嗯等等。」
他飛快的在末尾加上一行字:P.S·Iloveyou!
兩頰酣熱了起來,趕緊遞了出去。
「是給女朋友的嗎?」日本人和他抬槓,「真是幸福啊!」
我愛你——全世界共通的語言。日本人的英文再破都看廑。
張靜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回宿舍後他終於睡著了。不過,夢中的他非常緊張。好像回到了念小學的時期,面對一張默書的考卷,怎麼樣也寫下出來。
第二天清晨便醒了。例行上課,不曾認真聽,魂都在九霄雲外,食也不知味。
「她會來嗎?」他一直想著同樣的問題。
六月六日午夜零時,他開始近乎歇斯底里的告訴自己,「如果她不來,不要灰心,不要在乎,日子還是得過下去,漂亮的日本女孩其實到處都是(唉,到處都是又怎麼樣呢?),也許會在明治神宮前等到一個松田聖子或淺野優子,吉永小百合那種型的也可以」
到外頭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瓶清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才真正入睡。
六月六日,最長的一日。
眼看天色暗了下來,遊人們已逐漸散去,只剩他一個人,呆呆的撐著一把傘,而雨越下越大,單薄的傘擋不住四面八方打進來的雨絲。
「算了,算了。」他不斷告訴自己。「她不會來了,她或許買不到機票,或許趕不上飛機」
五點二十九分。他要自己再等五分鐘。大雨已滂沱,他全身濕透,忍不住發抖。「為什麼我要在這裡扮演一個文藝劇的男主角呢?」他開始埋怨自己,「那不適合我,唉,我實在不應該犧牲自己來扮演這樣的角色。」
他越發抱怨自己的無辜與無聊。
就在天邊一聲響雷陡然降下來的那一剎那,他心裡的冰全部溶解。
「張靜!」
暮色中的遠方走來一個瘦伶伶的身影。「不就是她嗎?不就是龔慧安嗎?」是的,她用一種興奮而焦急的語氣喊他。她沒有帶傘。
他急忙衝向前去,把她緊緊抱了起來。在他冰冷的手碰觸到她冰冷的身體時,莫名的幸福感使他像觸電了一樣,每一根血脈都自在地散發著暖意。
感覺她只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失落了很久,又找回來了。他找得好苦好苦。
他是她最重要的寶貝!龔慧安依著他的胸膛這麼想。他不知道她費了多少力氣找來!她推掉多少既定的重要會談,不惜冒爽約無信的危險,只為赴他的約。
雨把他們淋得濕透。他們已情下自禁的在雨中擁吻。
「我感覺我像一個萬里尋夫的孟姜女。」在暖暖的居酒屋中,她大口喝了菊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