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吳淡如
他們不懂如何相處,因為沒有人願意在對爭中讓開。
陶安然懂這門藝術。他是個成熟的人。
他明白龔慧安有意背叛婚約,但他裝做完全不知道,但又從小小的舉止透露他十分在意。
「你是我最愛的人,」陶安然對龔慧安說,「你跟著我,也許不富足,但我不會讓你吃苦。如果我只剩一碗粥,它一定是你的。」
他照顧她兩年,語氣始終如一。
他足以實際行動在告訴她,一輩子會對她這樣。
龔誠也在催促這門婚事。他認為女兒跟著這樣的人是不會吃虧的,而他也正需要這麼一個忠誠而能幹的助手。
「嫁給我好嗎?」
在她因為見不到張靜而萬念俱灰、有意賭氣時,他適時這麼說。
她點頭了。
隨即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席開百桌。與其說龔誠風風光光的把女兒嫁出去,不如說,他風風光光的延攬一個女婿進來。
張靜看見報紙頭版的結婚啟示時,正在台南老家閣樓上勤奮讀他的律師特考用書。他下樓吃早餐,不經意的在報紙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他的眼睛動也不動。
「怎麼了?」
母親問他。
「沒有。」
他舉起筷子,夾了一個小籠包放進嘴裡。吞不下去,又吐出來。
眼睛繼續放在那張報紙上。他暗暗罵了一聲。
「你遲早會後悔!」
再下來三天,他什麼東西也吃不下去。每一種食物都使他感到噁心。
好像有什麼東西箝住他的太陽穴似的。他沒辦法思考,更不用提讀書。
為了他自己的健康——張靜找了一個理由,他應該打個電話給她,聽聽她怎麼說。
「喂,是我。」
接電話的龔慧安遲遲沒有說話。
「你在聽嗎?」
「嗯。」
「可不可以出來喝杯咖啡?」
「又是咖啡?」
「不出來就算了。」他的耐性不好,無法控制。
「好。」龔慧安竟也怕他掛斷電話,「什麼時候?」
他看看表,「四個鐘頭以後,在車站等我。」
「為什麼要等四個鐘頭?」
她的語氣也不是很和善。她討厭等待。等待是一根引人自縊的繩子。
「我不在台北,我趕上去。」
「呃。」
他在火車站又多等了一個鐘頭。他才姍姍來遲,帶著一臉無可奈何的笑:「對不起,誤點了。」
「你約我,要跟我說什麼?」
在咖啡廳裡,龔慧安裝出笑臉,平靜的問他。語氣放得很輕,心思下得很重。
「要結婚了?」
他很困難的吐出這幾個字,卻又下讓她看見眼眸中深藏的不滿。
「呃。」
「恭喜。」他別過臉去。
「謝謝。」她也沒有看他。
如果四座無人,他們都可能縱聲哭出來。
她多麼希望他留住她,可是他沒有。他無法承諾,因為不知自己未來為何,所以根本不能做任何承諾。
他也很灰心,不能給她什麼保證。他知道以自己從前見異思遷的本事,只會惹得跟著他的女人歇斯底里。
「那麼,再見。」
她和陶安然回到美國。陶安然仍對她溫柔體貼,但她一天中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
從前那個意氣飛揚,說話時眼睛像鑽石一樣發光的龔慧安消失了。她消瘦而憔悴。
因為她已經替自己判了刑,給了自己的愛一座頑固監牢。
第十章
結了婚之後,她又和陶安然回到美國。陶安然還有一年學業末竟。
龔慧安成天無所事事。除了在花園裡種花種草之外,她所能做的事就是發呆。對著東昇的旭日或陰藍的夜空,漫無止盡的思索。
「我們開車旅行吧。」
陶安然曾經如此提議。
她搖搖頭。
「再念點書吧。你要是對念政治學沒什麼興趣,可以改念別的。念英美文學、藝術史都可以」
「下必了。」
她什麼事都不能做,任自己荒蕪著,像一塊久久廢耕的荒田。晚上無法入睡,白天無法醒來。
陶安然帶她看心理醫生,一位傑出的華裔青年——麥克·何。他殷殷相誘,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自己心中的糾結在哪裡。
「你已經把自己當成囚犯,」麥克何在多次試探仍無效後這麼說,「你在內心深處替自己判了很重很重的罪。你太倔強了,Elina.」
她的臉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偶爾她會笑,但笑得很空茫,看她的微笑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那麼模糊而不真切。
後來她迷上一種東西。一種甜得不得了的薄荷巧克力冰淇淋。
每一天她都要陶安然回家時順便從超級市場裡帶一筒回來。待每天下午她醒來之後,她就坐在屋簷下一口接著一口的吃。一整天不進任何飲食。
不久她的臉色泛起微微的青紫,彷彿薄荷巧克力冰淇淋的顏色已經鍍上了她的面龐。陶安然發現大事不妙,將她送醫。
「沒什麼太大的問題。」醫生這麼說,「可是她心理有問題。」
陶安然也不忍心看她這樣下去。他對她感到束手無策。為什麼一向倔強、任性而健康的女孩,一嫁給他之後,卻變得連一個杯子也拿不穩呢?
難道她一點也不願意當他的妻子?
那她為什麼要嫁給他呢?
陶安然是個安於現狀的人,他其實不願意想太多、太複雜。
「要回台灣嗎?」
「不要,不要。」她發抖,瑟縮在牆角,彷彿聽到了一個極可怕的名詞。
「我真不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裡?」陶安然的心理防線也快給她的異常行為瓦解了。
他感覺到他沒有辦法拯救她。有一天晚上,她睡不著,坐在床上大哭,驚動所有的鄰居。他沒法堵住她的嘴,只有餵她吃安眠藥。
終於她像嬰孩一樣的睡著了。第二天,他要上課前,她仍然睡得很沈,於是,他將她抱進車內,送到麥克·何的診所央他看顧。
他怕她發生任何意外;以她的精神狀況來說,她並下適合獨自留在家中。
龔慧安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以為自己大夢覺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那種新生的感覺,竟帶給她難以言喻的舒暢。
「我在哪裡?」
「在我家。」麥克·何遞給她一杯溫熱的牛奶,「你記得我嗎?」
「啊,你是醫生。」
她並沒有失去記憶。「我得了什麼病,為什麼要我躺在這種蒼白的病床上?」
「你沒有病。告訴我,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
「我的安琪兒,沒有什麼事那麼難以啟口的。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太大的抑制。你應該知道,你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使自己快樂起來。」
天氣晴朗,這是紐約的春天了。早已不是天寒地凍。什麼時候綠葉從枝啞上冒出來了呢?她好久沒留意。
龔慧安終於決定說故事。她娓梢的說了她的故事給麥克聽。
「回去吧,不要怕。」他拍拍她的肩膀,「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阻擋你的愛;但是也請聽我忠告,不要怕失敗。」
那一天她醒了。
她告訴陶安然,她要獨自回家一趟;也企圖寫了一封信給張靜——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地址。
如果有緣,一定會找到他吧。
——龔慧安將一切交給上帝裁決,她決定碰運氣,當個賭徒。
賭徒,需要很大勇氣。
麥克·何默默送她上飛機。「運氣好的話,你可以找到你要的東西;運氣再壞,你至少也能粉碎自己的監牢。無論如何,我相信你此行必有所獲。」
第十一章
窗外滴滴答答下著雨。
寂靜的假日清晨,只有雨聲像播放不停的音樂般,湧進他的耳窩,流入全身的血管。
剛睡醒的時候,人有一種恍恍惚惚的幸福感。張靜伸了個懶腰。不上班真好。
叮咚。
門鈴忽然響了。張靜整個人震了一下。
「誰?」
有不祥的預兆,他的眼皮跳了一下。身邊的女孩比他先坐起身來。
「誰?有誰會這麼早來找你?」女孩有點不悅。
「你去開門。」他說。
「郵差?送牛奶的?還是推銷員?」女孩邊穿衣服邊喃喃自語,「不對,今天是國慶日,不會有這些人。」
門外站著一個穿黑衣的女郎。一臉憔悴的望著放在房間中央的那張大床。張靜正用力的在拉卡住的褲子拉鏈。
她靜靜的微笑著。
「請問找誰?」開門的女孩叫史美智,是附近一家牙醫院的護士,張靜上個月一直鬧牙疼,每天得往她那邊掛號,因而邂逅了這個大眼睛的女孩。
他們順理成章的來往:他的身邊正巧沒有女友,她的身邊也沒有男子。
此時他已是執業律師,繁忙的日子很枯躁,需要一個女人。史美智是個略具姿色、想法尋常、情緒穩定的女孩,很適合他此時渴望過平常日子的心境。
「張靜。」
她彷彿沒有聽見史美智的詢問,直接走向張靜。
張靜愣住了。怎麼會是她呢?塵封中的記憶一下子全被掏出了,彷彿剛剛拉開窗簾,強烈的陽光全部嘩啦啦照進陰暗的房間中,有重見陽光的溫暖,但也刺得他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