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文聞
他煩惱的臉孔充分在我眼裡擴張,這個男人很有愛心,如同我幾年前所看到的大男孩一樣,他用著一顆真誠的心在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我低頭看著懷裡因為無聊而不停扭動的小女孩,她是幸福的。至少在有溫天丞以後的日子是幸福無憂的。
想到這裡,我發現一件令自己驚訝的事實——我很欣賞他,真的,這是我的肺腑之言。當然,這句放在心裡的話,他是聽不到的。
溫天丞確實沒有發現到我的驚訝,他還沉浸在筱昭的問題裡,依舊在對我描述筱昭的事,「筱昭她今年已經八歲了,應該與同年齡的孩子一樣上小學。但她的病容不得她去上學,也無法接受陌生人的照顧。所以兩年來,我只好一直將她帶在身邊,為此我耽擱了不少該做的事。」他意寓深遠地結束故事的內容。
「你要我接下她家庭教師的工作,好讓你可以專心報復我的家人?」我可以從他的話意猜想到他的意圖。
溫天丞狡猾地一笑,「你還真聰明,不愧是天才資優生。」他說完話,看到我疑惑的眼神,不屑地笑著說:「你以為我去調查你?你看看這個……這是你個人的簡介和資歷,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你梁婷婷,十二歲小學畢業,參加資優生測驗後,直接升上高中。兩年後讀大學,十六歲大學畢業,參加托福考試,由教授推薦到美國哈佛大學就讀商學系碩士班,兩年後卻得到博士學位,並轉修心理學系和藝術學系。三年後各得一個碩士學位,並展出個人第一次粉彩插畫——『幽想的心靈世界』,得到國際兒童插畫展第一名,和最佳新人獎。」
「但你繼續攻讀心理學系和從事相關的醫療活動,一年後得到國際合格心理醫生執照和心理學博士學位。回國後的這兩年你曾發表了兩次個人插畫展,這兩次畫展也皆獲得國際藝術家評審會的好評。」
我有些訝異溫天丞丟給我看的資料,上頭非常詳實的記載我這十幾年來所做的大事。我不知道葉先生請我幫他的公司畫個插圖,居然還把我的背景調查得這麼清楚;否則當初葉先生和我聯絡時,我一定會拒絕這份工作。
因為他侵犯到我的隱私。
溫天丞看到我皺眉的樣子,知道我有些生氣,於是猜測道:「你覺得被人偷窺了?」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問。調查到的內容都是光榮事跡,為什麼我會生氣、會不喜歡讓人知道呢?
而我則很驚訝,我在他面前情緒表現得這麼明顯,居然可以讓他知道我的想法?一般而言,對一個外人或陌生人,我很少表現出情緒性的反應,通常不管喜或不喜,我都只有淡淡的一笑置之;沒想到我會在他面前生氣。對於自己今天兩次的情緒出軌我很訝異,但還是點頭回答他的問題。
「哼!」看到我微微的點頭動作,知道我又縮回自己的心屋了,他不高興地瞪了我一會兒。
搞不懂自己怎麼會想要這個女人當筱昭的家庭教師?因為我似乎有本事讓他一看就想……想怎樣?他安靜地沉思了一會兒,試圖釐清自己的思緒,最後推論出:大概是因為筱昭喜歡我!願意和我在一起,所以他才會想要我來接這份工作吧!
「你自己都是一個病人!為什麼能當心理輔導人員?還是那些人不知道你的病,被你的外表騙了?」溫天丞嘲諷地問。
「我是病人?我騙人?什麼時候?」我疑惑地反問他。
「難道你自己不是一個自閉症的人嗎?」溫天丞有些惱怒,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關心我這個姓梁的女人。
我朝他微微一笑,卻收到這樣的警告——
「別用這種傻笑敷衍我,你最好多開金口,不然你今天休想走出這間辦公室。」他用著憤恨的目光威脅著。
我猶豫了一下,發現他很認真,不自覺地就開口說:「我承認我有自閉症的傾向,但我不是自閉症的病人。我只是有『反社會型性格症』和輕度的『憂鬱性精神官能症』,而這些症狀則源自於我嬰幼兒時期,我媽媽的身體不好,我爸爸常對我說,我是個不該生出來的孩子,因為我使得我媽媽的身體更不好。他認為這樣對一個孩子說話,孩子根本聽不懂,殊不知我的智商比一般孩子高,十個月大時,我已經可以從他反覆的話語、表情和行為,知道他討厭我、罵我。」
我有點難過地回想,然後低頭看著賴在我懷裡的筱昭,她已經開始打瞌睡了。
我輕輕地調整姿勢,讓她舒服地靠在我懷裡睡,然後又繼續說:「因為爸爸有口無心的行為,造成我心理極大的傷害,我無法親近我的媽媽、爸爸,害怕他們真的嫌棄我、討厭我,甚至怕他們把我趕出那個家。我的大媽雖然疼我,但也忙著照顧姊姊。我的哥哥們與我年紀相差很大,他們忙於自己的朋友和課業,也不大理我,我很安靜,保母到我的照顧也若有似無,這些種種令我感覺——我是梁家多餘的人,而這種情緒則令我感支沮喪。」
我苦笑地回想一下,「我的媽媽長期躺在病床上,她的病令我產生深度的罪惡感。雖然我一再告訴自己,他們不是故意要這樣對我,但我的沮喪和罪惡感令我不知如何與家人相處。我認為我該安靜、沉默,這樣他們就不會發現我的存在,不發現我的存在,就不會想到因我而起的種種問題。
「而這也連帶讓我害怕陌生人的出現,因為一旦陌生人對我的存在產生興趣,他們會把我的事對陌生人說,而那些情緒反應的惡性循環令我無法喘息。因此我讓自己更沉默、更隱藏。不過儘管我有這些行為,並不表示我的智商有問題。」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實的表達出自己的情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真的不希望、也非常討厭被人當作是個智障的病人,那種感覺就如同我五歲時,爸爸對我的看法一樣——令我厭惡。
「從我一開始進入小學,我的老師就發現,我雖然不說話,但並沒有所謂的學習障礙,我的異常沉默讓學校與大媽為我找了好多位心理輔導老師。不過那幾年,爸爸一直礙於面子問題,從不讓我看精神科醫生。所以我從小學二年級就開始進行心理咨商輔導,而這也是後來引發我讀心理學的動機。
「在我小學六年級時,有一位輔導老師終於說服我做心理測驗,而測驗中包括了圖畫測驗和智力測驗。智力測驗測出我有近一百七十分的高度智商,圖畫測驗則讓我發現,畫圖可以排除我心中的沮喪和憂鬱。當時為了逃避對家人的愧疚感,我逼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好的成績,完成我爸爸所謂的義務教育,然後我申請出國留學,離開了那個豪華的囚牢。」
在他沉默的傾聽下,我仔細的回想。在我二十四年的簡短人生裡,那壓得我喘不過氣的爸爸雖是我最親的人,卻也是傷害我最深的人。
我沉默地靜思了一會兒,溫天丞沒有說話地等待,於是我很自然地又說:「我在美國讀書時,因為對心理學和繪畫有興趣,所以利用課餘時間去選修和旁聽相關課程。在我比預期的時間提早完成學業時,我要求家人讓我繼續留在那裡讀我喜歡的書。雖然之前我就選修許多相關課程,但因為我是轉修這兩個科系,因此花很多心思在上面,而它們也確實改變了我對自己和家人的一些看法。
「之後我為了加深自我的認同感,所以決定擁有合法、合格的心理醫師執照。不過,我雖然擁有美國核發的國際合格心理醫生執照,我的家人卻不喜歡我做這項工作,加上我本身喜歡畫圖,不喜歡和太多人接觸,所以我選擇畫插圖來當我的本業。」
說到這裡,我發現自己今天說太多話了,因而停下來看他,見他還是很專注地在觀察我,霎時讓我感到無所遁形與不自在,於是我趕緊低下頭來,又繼續用說話來排除這份尷尬。
「另外,當初促使我讀心理學的動機,還有一點就是為了想多瞭解自己的想法,想改善討厭自己的情緒。在接觸這領域的活動過程中,我真的明白很多不好的情褚會令人無時無刻都處在憂鬱、急躁、不安的生活中。因此我努力矯正自己的情緒和生活習慣,也積極參與輔導的過程,因為本身幾乎是一個自閉症患者的過來人,這讓我比一般的心理醫生更瞭解這種人的思考模式,也更有耐心去面對這些人。
「我在美國的最後一年,全心投入並全程參與這項輔導的工作行列。雖然我的個性因此改變不少,但不喜歡陌生人和不喜歡與太多人相處的習慣,讓我儘管拿了醫生執照,依然不想從事這份工作。只不過我的心不容許我這麼自私,所以回台灣後,當家扶中心透過我在美國讀心理學的同學找到我,希望我能到家扶中心當義工時,我立刻答應了下來。」說完話,我又抬起頭看他一眼,見他還是直盯著我瞧,我不好意思的紅了臉,這次我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