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宛琬
「快滾開!」他可不要他的洞穴裡死個人。
「這裡……又不是你的……」沒剩多少力氣說話的劉宛柔,也只能回這麼一句。
「我說是就是!」歐陽無忌兇惡地瞪著她。
劉宛柔猛眨著眼,才適應了洞內的光線,旋即又被一道撲鼻而來的臭味熏得猛咳出聲。
她摀住口鼻,開始嘗到嘴裡的血腥味。
「你好臭!」她悶著聲說道。
「臭丫頭,妳死了以後會比我臭上十倍!」歐陽無忌原就瘦削的臉孔,氣得一陣扭曲。「快滾啦。」
他可不想惹麻煩。
上回救了個落水的小姑娘,她家人一見到他的乞丐樣,反倒認為他是為了小女孩手上的鐲子而推她下水,亂棍毒打他一頓。
真冤枉哪,那鐲子可是小姑娘自己拿給他的!
「我……沒有力氣滾了……」劉宛柔躺到地上,胸口微弱地起伏著。「大哥哥……死了以後可以見到我爹娘嗎?」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死過!」
歐陽無忌瞪著她,說話聲量卻小了些。原來她也沒有爹娘啊……
「我要爹娘、我要郭嬤嬤……」她開始細細碎碎地哭著。
「吵死了!妳以為爹娘是要有就有的啊?」
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跟著老祖父四處行乞。老祖父說那一年湖北大旱,死屍處處。他是老祖父在一處大戶人家門日撿到的,那段日子人人都自顧不暇,又哪有心去照顧一個沒血緣的嬰兒。
老祖父的兒孫全死於熱病,所以便把他帶在身邊,多少教些醫術本事,還讓他跟了他的姓,也為他取了個名字叫無忌,希望他事事無忌諱、平安長大。
只是,老祖父也沒陪他多久。十歲那年,他又是孤零零一人。
歐陽無忌深吸了日氣,把胸口的那股鬱悶之氣給狠狠吐出來。
「妳別給我裝死!」
他用腳踢踹了她幾下,她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
歐陽無忌罵了幾聲,拿出打火石燃起一根尾指般瘦小的蠟燭,湊近她的臉。
她呻吟了一聲,睜開眼睛。
歐陽無忌身子一震,沒料到會迎上一雙和燭光同樣黃澄的眼珠子。
「我不是鬼的孩子……」她比他更害怕地縮向壁邊。
「老子當然知道妳不是鬼的孩子,老子可不是被人唬大的!老子還看過紅眼珠、綠眼珠的蠻夷鬼,難道會怕妳這麼一個小娃娃不成!」為了替自己壯膽,他聲鳴如雷地說道。
「大哥哥……你真好,不像他們……拿石頭打我……」劉宛柔握住他的手,覺得有一股暖意從他的掌中流人自己的身體。
「妳身上的傷是他們拿石頭打出來的?」
同病相憐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他不但沒推開她凍得像鬼的小手,反而盤腿在她身邊坐下。
「他們說我是鬼,可我不是啊……」
「妳住哪裡?」她會不會也是個乞兒?
他十四歲了,有本事帶個小跟班了。如果她求他的話,他可以考慮讓她跟他作伴。畢竟一個人,挺……沒意思的。
「我住在村子裡,趁郭嬤嬤洗衣服時溜出來玩,沒想到跑得太遠……」她喃喃低語道。
歐陽無忌臉色一變。原來她有家!
那他還管她做什麼!
「這裡給妳住,省得我被妳家人誤會,一片好心到頭來還被打得半死。」他甩開她的手,起身要走人。「別說老子虧待妳,我那截蠟燭就留給妳,妳等天亮時再爬出——」
「大哥哥別走。」
劉宛柔突地抱著他的腿,緊緊地不放手。
「死小孩,放手啦!」
怎麼也扳不開她,他氣到手腳並用地奮力一推,把她的身子推到僅及洞穴口一寸之處。
「快天亮了……我會怕……不要走……」淚水讓臉上傷口感到陣陣刺痛,痛得她又是一陣淚水直淌。
「妳怕天亮?」歐陽無忌瞪著她,懷疑她頭上有一雙隱藏起來的角。
沒有「人」會怕天亮的。
「對啊,鬼怪會在白天出來。」她肯定地點頭,仍然巴著他不放。
「鬼怪都在晚上出來!」歐陽無忌肯定她傷到腦子了。
「才不是。」澄亮眼珠堅持地看著他。
「誰告訴妳鬼怪都在白天出來的?」他才不會吵輸一個小奶娃。
「義父……」
說話耗盡了她泰半力氣,劉宛柔又慢慢地閉上眼。
「他騙妳啦。白天出來的都是人啦!」雖然他覺得人有時候比鬼怪還恐怖一點——至少他沒遇見過哪個鬼會拿掃把、棍棒毆打他、欺負他。
「喂——」歐陽無忌擔心地戳了她肩膀兩下,見她又悠悠地張開眼,這才放了心。
「義父……義父……幹麼騙我們?」她好冷、好想睡……
「我……哪知道!妳去問閻王爺!」惱羞成怒地回吼兩句。
「我不知道啦……我不要天亮……」劉宛柔使起小性子,因為不舒服而抽抽搭搭地哭著。
「妳煩不煩,就跟妳說了白天沒有鬼!瘋丫頭。」他瞪她一眼,起身快步走到洞穴口。
「有鬼有鬼有鬼啦!」她耍賴地哭喊道。「郭嬤嬤……郭嬤嬤……」
「吵死了!不管妳這個傻子了。」她這麼愛講話,看來一時半刻是死不了的。
「我要走——」
「有人在洞穴裡嗎?」一聲柔緩長嘯在夜空飄散開,帶著幾分陰森之氣。
「義父,我在這。」劉宛柔大喊出聲,然後拚了命地哭起來。
一道白影倏地落在洞穴口,逼得歐陽無忌後退好幾步。
有鬼!
歐陽無忌倒抽了一口氣,盯著眼前閃著冷光的眼眸,驀地打了個冷顫。
劉明蝠揚起唇角,和煦地朝他笑著。
洞穴裡的光線陰暗,讓他的笑容不是那麼明顯,一口白牙卻在夜裡閃閃發著亮。
「義父……」劉宛柔可憐兮兮地伸出手。
「柔兒,不怕噢……」劉明蝠扶起她的身子,先拿出一丸丹藥餵她吃下,又拿出一瓶藥膏替她擦了幾處較大的傷口。
歐陽無忌目不轉睛地看著,心裡卻湧上一陣酸楚。
「小兄弟……」劉明蝠轉頭看他。
「她是被別人打成這副德性的,與我無關!」歐陽無忌立刻說道。
「我知道不是你,那是被石子丟出來的傷口。」劉明蝠打量了他一會兒,繼而把目光轉回小女娃身上。「小柔兒,現在知道外頭可怕了吧。下回還溜出來嗎?」
「不溜了,再也不溜了。」劉宛柔一反常態地握住義父的手。
劉明蝠抿了下嘴角,輕拍她的臉頰。
「義父,大哥哥說你騙我。他說白天沒有鬼!」劉宛柔軟聲說道。
「是嗎?」劉明蝠直勾勾地盯向歐陽無忌。「那柔兒相信誰呢?」
「柔兒相信義父。」
歐陽無己心彎身想溜,劉明蝠一個伸手欲抓,卻教他一溜煙地閃開了。
劉明蝠一愣,可下一手就拎住了他。
這孩子手長腳長,肩韌胸厚,雖骨瘦如柴,卻是身手靈活,乃一練武之才。
「放開我!不關我的事!」歐陽無忌大吼大叫,卻怎麼也推不開這男人的手。
「小兄弟夜宿於外,家人不擔心嗎?」劉明蝠微笑地問道。
「我沒有家人。」歐陽無忌捏緊了拳頭。
「大哥哥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回去?」劉宛柔倚著洞壁坐起身問道。
她雙眼發亮地看著大哥哥——她聽隔壁房的玉姊姊說過有哥哥很好,她也想要一個。
「誰要跟你們回去!」
歐陽無忌防備地看著他們。他們一定是想騙他回去之後,再找家丁把他毒打一頓。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啊!」劉明蝠吟了句詩,沉痛地歎口氣。「小兄弟,和柔兒到一個有飯吃、有屋住的地方安身立命,未嘗不好啊。我劉明蝠既有心收納一些像柔兒、像你這樣的孤兒,你就賞個臉,讓在下有個做善事的機會,如何?」
劉明蝠拉起劉宛柔的手,一大一小皆誠懇地看著他。
歐陽無忌幾時見過別人對他如此客氣?幾時見過別人對他如此以禮相待?是故縱使內心還有諸多疑慮,他還是點了頭。
「大哥哥!」劉宛柔開開、心心地握住他的手。
歐陽無忌低頭看著掌中的小手,又抬頭看向劉明蝠。
「歡迎你成為『水中月』的一員。」劉明蝠的笑意滲到眼底,不甚有表情的臉在瞬間生動了起來。
他剛才一定是太害怕,才會覺得他的模樣像厲鬼,他看起來人不錯嘛——歐陽無忌在心裡忖道。
洞穴外隱約泛起了晨曦,倦極的劉宛柔在歐陽無忌的懷裡打著盹,進人夢鄉。
不自覺地,他又想起劉宛柔方纔的童言童語——
白天有鬼怪?!
真是荒謬可笑。
***
幾年後,「水中月」搬至京城附近的一處池塘旁,除了濕氣甚重,一切建築規模如舊。
劉明蝠開始在朝廷內為官,宅第內偶爾有幾座華麗大轎從後門而人,又行色匆匆地離開。
年歲似風,一吹過即是幾載光陰。
當宅院裡的一樹桂花再度飄香時,劉宛柔和歐陽無忌已相伴了八年的時光。
十六歲的她雖然不再相信白天有鬼怪之事,卻仍然習慣於白晝就寢——「水中月」之中作息幾乎都是如此,除了義父和無忌大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