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亭語
「多謝太皇太后,我葛家對朝廷忠心不貳,無論何時何地,皆願效犬馬之勞。」葛翊躬身道,給了她要的保證,只見太皇太后果然笑得更加欣慰。
「哀家累了,你等退下吧!」
葛翊轉向莫雨桐,她身軀微動,側過身仍舊背對著他。
知道凶險已過,莫雨桐放下了空懸的心,然而想見他卻無臉見他的煎熬,反教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可以,她情願鑽進地洞中,將自己塵封,永生永世不必面對這教人難堪的事實;她情願他記憶中所存的,只有過去美舊的她,而不是如今的醜陋……
他按住她的雙肩將她扳轉過身,她則倔強地垂下頭,似乎打算這輩子都不再與他相對。
他雙臂一張將她圈鎖進懷中,柔聲道:「回家了。」
太君頻頻拭淚,連太皇太后都是一陣心酸,皇上卻是不可置信地冷笑。天底下沒有男人會喜愛突然老了四十歲的女人的。
葛翊打橫抱起妻子。
莫雨桐雙手捂著臉,聽見丈夫歎了口氣,淚水再也禁不住地泛流。
第十章
「翊兒,桐丫頭,她……」一見孫兒自房中出來,太君立刻關心地低問,卻見葛翊沉凝著俊臉,眼中有著前所未見的沉重。
「讓她一個人靜靜吧,現在她不想面對任何人。」葛翊沉聲道。他是被莫雨桐趕出來的,他明白她此刻的心情,是以不願逼她。
「這什麼「紅顏老」,難道當真無藥可解嗎?」他們邊走邊低聲討論,就怕莫雨桐聽到了他們的話而更加難過。
葛翊沉默片刻,而後搖了搖頭。「我就當她一輩子都會是這個樣子了。」為她尋訪解藥,或許反而是對她更深的傷害。她老皺的手、灰白的發都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也愛她的美麗,然而他更怕的是她從此不存在於他生命中。就算這件事的衝擊再強烈,她始終是他鍾愛如昔的妻子,一個善良、堅毅且勇氣過人的奇女子。他對她的感情不會因死亡而消失,更不會因任何轉變而消失,這是他此刻唯一篤定的信念。
太君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翊兒,你對她可會一如往昔?」
「會。」
見他沒有片刻遲疑就回答,太君不住地點頭,胸中滿是激動與驕傲。「好!這才是我的好孫兒……」
「如果她願意,我便帶她深山隱居,永不見世俗的目光。」他不要她面對世人看待他們這對「老妻少夫」時的異樣眼光。
「好……好……」太君老淚縱橫,對他為桐丫頭的未來所做的打算感到欣慰。葛翊比她冷靜得多了。這孫兒自小便冷酷得緊,然而一旦放進了心裡的人,執著、深情得教人敬佩。
「翊兒,你要記住,女人要的是愛,絕不是責任與同情。如果你不愛她,而是責任使然,那對她會是比死更痛苦的折磨與打擊,懂嗎?」
「這是當然。」葛翊唇畔揚起了一抹堅定的笑容。
太君不由得失笑。是啊,這孫子一向冷酷、離經叛道,便是最恨偽善了,若非真愛,又如何相守?看來她是多心了。
「好了,進去陪她吧,這時候別讓她一個人胡思亂想。老了其實也沒那般可怕,瞧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葛翊睨了祖母一眼,這話委實教人哭笑不得。
他瞧著緊閉的門扉,如果她的心已決定將他排拒在外,那麼他又該如何開啟她的心門?唉……
銅鏡哀傷地躺在地上,主人從此不願再眷顧。鏡面反射著幽暗的光影,明明還未到黃昏,明亮的日光卻被緊閉的門扉、紙窗阻擋在外,一如女主人的心。
莫雨桐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床緣,背對著門口,清幽的光線投射在紗帳上,將她滿是皺紋的臉掩映成影。幾十年後她會變成這樣,可不該是現在。就如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卻不會感覺到那一日正在接近自己。
年輕的人不覺得自己會老,活著的人總以為死期尚遙。
她手中握著房中唯一的利器——剪刀。此刻結束她的生命是一種慈悲,除了死,她想不出第二條路。本來,她不認為自己的外貌有多重要,心才重要;如今她才發現,原來她也跟其他女子一樣,依恃著美麗而活。失去了美貌,她連門都不敢跨出去,連親愛的丈夫都不敢面對。如果那雙幽魅的眼中不再溫柔多情,如果它出現一絲絲嫌惡,那對她將是比死更殘酷的打擊。
鋒利的刀面輕輕落在手腕上,死之前她多想再見他一面,可……她不想讓他看到她這模樣。淚水滴落佈滿皺紋的手背。方才甩開鏡子後,她發了一頓脾氣將他趕出去,如果可以,她多麼希望今生最後一句話不是吵鬧,而是緣結來生的承諾。
門「伊呀」一聲傳來被推開的聲音,莫雨桐心一震,將剪刀收入袖中,心口卻絞痛起來。
葛翊走進房中,坐在她身後,溫柔地凝睇她,眼中只有憐惜和痛楚。如果他有時間讓她瞭解他能夠平安無事,那麼她就不會走上這條路。她打算這一生都不再理會他嗎?他們或許一時會瞧不習慣她這模樣,可她仍然是莫雨桐,是他今生即便尋遍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心靈如此契合的妻子,是他沒有人能夠取代的妻子。
正因為想得太清楚,所以他能夠面對,而不能面對的人卻是她自己。
葛翊雙臂環住了她,胸膛密實地貼上她的背,將下顎偎在她頸側;溫柔而堅定地低喃。「我愛你。」
兩行清淚潸然滾落。葛翊……太仁慈了。
「我愛你的膽識、你的慧黠,自然我也愛你的美麗,可我更愛你的靈魂。所以不管你是什麼模樣,永遠都是我葛翊唯一的妻子。」
淚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顫抖的雙唇緊抿,哽咽得無法呼吸。
「……謝謝你……」此刻,她沒有遺憾了。
感覺到手上的濕意,他溫柔地將她扳轉身來,捧著她的臉拭去淚痕,也阻止了她將臉撇開的企圖。他仔細地梭巡這張臉的每一寸,以及那深幽的星眸,許久,微微一笑。
「你的眼睛好美,像世外桃源、像遺世獨立的湖泊,它並沒有變。」它仍跟新婚之夜一模一樣,從那時起,這雙眼睛就已緊緊地揪住了他的心。
「相公……」他仍然一如往昔地對她,這輩子……夠了。讓他擁在懷中,她貪婪地汲取這最後的溫柔,盡情地哭泣,手指不自覺鬆脫,藏在袖內的剪刀落地,敲擊出聲響。
葛翊目光移向聲源,臉色立刻一變,用力地抓住她雙肩,緊盯著她,一字字地問:「你想自盡?」
「我已經變成這樣了,不死,你要我怎麼活下去?決定喝下「紅顏老」時,我就不存著偷生的念頭。」莫雨桐流著淚,卻依然倔強。
這樣的她,與以往有何不同?在他的眼中,她臉上的皺紋幾乎不存在,穿透老醜的皮相,她始終是那個教他時刻掛懷的莫雨桐啊!
「那麼我呢?在你的計劃中,我在哪裡?」
「你可以有琴惜,有其他成千上百的姑娘作填房,我們的緣分……盡了。」
葛翊又氣又傷心,嘶聲道:「我剛剛說的話,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嗎?我要的妻子就只有你一個!以前是,現在還是,永遠都是!」
「不要可憐我!」莫雨桐大吼。「連我自己……都不想看我這個樣子,憑什麼要你接受這樣的妻子?!你不需要對我這麼慈悲,永遠……太遙遠了,這種考驗太殘酷了,我們都不需要受。」
「說到底,你就是不信我說的是肺腑之言,是不是?」葛翊冷繃著臉。「我不矯情說我看不見你的轉變,可眼睛會習慣的。我看著你,心中感受的你仍然與往日相同,從未改變,既然你不信我,我就證明給你看。」葛翊彎下身拾起方才掉落的剪刀。
她雖不明白他的意圖,心卻直覺地慌了。
「你想做什麼?」她拉住他的手臂,顫聲問。
「如果皮相真那麼重要,那我寧願永遠看不見,心的感受才能毫無雜質地清明。」
他要戳瞎自己?!莫雨桐死命地抓住他就要揮剪的手,驚叫道:「不要!」
「放手,你阻止不了我。」即使對自己的眼睛,他仍然絲毫不留情。
她知道他要擺脫她的鉗制太容易了,於是改而捧住他的臉與他額頭相抵,讓利器沒有空隙接近他的眼睛。「我信你,我信了!不要自殘雙眼,求求你……」
她可以死,甚至可以變老,就是不能讓他有一絲損傷。
她的流淚低語仍然教他沒轍,葛翊摟著她的纖腰,輕撫她又淚濕的頰。「答應我,跟我廝守一生。」
生與死對他而言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她的愛。她是他唯一的牽掛,從許久前他便決定與她同生共死了,懷抱中這真實的體溫,才是他活著的最大動力。
她無言地點頭。死,很容易,活下去才需要莫大的勇氣,可她只能答應他。突覺唇上覆上他的唇,她怔愣住,淚水再度滑落,身軀已被他輕輕壓在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