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陶靜文
「開吧!愈遠愈好。」賀青對著窗戶,發愣的哺語。
「小姐,你是日本人嗎?」司機從後照鏡瞥了難得一見的東方美人一眼,搭著話題閒聊。
「不知道。」空氣中的寒氣逼人,「下雪了嗎?」她摸到了軟絮的飄落物。
「是啊。小姐,手別伸出窗外,很危險的。」司機制止著。這女孩怪怪的,會不會是嗑藥了,嗯,仔細一聞都是酒味。「小姐,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不知道……」賀青更肆意地伸出雙掌,承接落入掌心的白雪,「這附近哪裡有海就送我去那裡吧。」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去海邊做什麼?」司機關心的問。
「等人帶我走。」她仰起頭望著夜空。
司機會錯了意,嘀咕道:「原來是私奔啊。」
車子向前又開了數十哩後,車身才緩緩停住。
聽見了,浪濤拍岸的聲音。賀青打開車門,漫步走向音源處,狂風席捲著她纖弱的身子和衣衫,白雪開始紛吼的飄飛。
「小姐,你自已小心點,前方有懸崖,這裡是通往費城的十一號公路,人煙稀少……」怎麼老是不理人呢?算了,由她去吧!她的情郎應該快到了。
司機發動引擎,倒了車,隨即揚長而去。
計程車駛出十一號公路人口,與一輛飛車險些擦撞。來車急忙穩住車身,疾速駛人十一號公路。
「加油啊,小伙子,你的馬子正等著你。」半夜三點,女人、飛車、男駕駛,這小子準是東方美人的情郎。
◇◇◇◇◇◇
世上真有神嗎?賀青仰問蒼穹,風雪吹得她衣衫翻飛。
你真的那麼忙,芸芸眾生你就真的不能一一眷顧?即然如此,又何必讓她下凡塵成為你無暇照懷的苦海遺珠。
不知道在這樣冷冽的雪夜裡,天上會不會有星星?
她好喜歡夜裡的海連著天上絮星,這幕景致夜夜讓她從夢境中哭著醒來,不過那是在她六歲以前才有的事了,後來也偶爾有幾次再夢到那月夜星海世界,一樣的景,一樣哭著醒。最後一次見,就是今晚。
就是今晚,她也想化成星辰。
夢境中平和寧靜的星海,竟在今夜變成激浪狂雪。
逆世的先人會成為永恆星辰,安詳地守在夜空,俯瞰著人間的子孫……
那本童話書上的結語是這麼說的。這殷話在她腦中深烙了二十年,直至今日,她仍舊深信不疑。
因為只有那片數不盡的星點才明白她是誰,才明白她也是一具獨立的生命個體,不是別人軀殼裡的靈魂,不是別人形體後的影子。就這麼簡單,她只是希望在這世上,還有人知道她是誰、來門何方,由衷期望她之所以活在這世上是有意義的,而不是為了代替任何人的生命,才讓她降臨人間。她只是想用自由來拯救白己。
這個小小的心願,她從小析求到大,但還是略過了等盼著奇跡的她。
天下之大,竟沒有一處叫作「家」的港灣來收容飄零孤苦的她。她沒有真正的親人和血濃於水的牽繫,沒有真正的身世與身份,沒有歸屬依靠,她擁有的一切,全是蛇塚家所賦予的,蛇塚家給了她一個全新的生命。
賀青。甚至在她的生命裡灌入了一個與她命運交錯的男人。
這個男人,不把她當女人,他只當她是影子,一個代替著他,一個被注定許給他的影子。
影子永遠無法對等去愛,影子無體,只是沉默的黑影。
光和影,只能同等共存,匹配不了對等的愛。
她輸了,終究她還是鬥不過天帝的神法——注定了她永遠只能當一道影子,若她掙扎,若她反抗,會立刻神指一點,然後種種殘醋的現實會立即呈現,逼得她不得不認命安分。
真的有祖先們在天上照護著她嗎!那麼就請你們瞞著天……
「救我。」她喃念出細弱幽苦的請求。
可是她不知道,空洞失明的雙眼看不到浩廣的夜幕中,根本沒有星星。
沒有人救得了盲目祈求的她。
銀狐只是倚在一旁的路燈下,靜默地觀望一道萎靡的艷影。
她,到底是為了什麼來人世走這一遭?愈想愈覺得可笑,所以她笑了,笑聲由微弱逐漸激狂,狷放的笑夾著浪濤聲,益發不可收拾。
銀狐冷眼欺近已將崩潰的脫竅靈魂,卻被她奔揚的青絲掃得一陣刺疼。
「站在別人背後的感覺不好受吧,摸不清前方人究竟在想什麼,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大笑方歇的賀青突然開口說道。
他嗅到了自她身上飄散出的濃烈酒精氣味,不自覺地怒橫了眼眸。
「我在想……我會不會飛?」她的語氣飄忽不定,「你說,抽離原型的影子會不會飛?」說著,她又揚起一陣脆亮的笑聲,「你居然會找來?不可思議。」
銀狐著實懶得與醉糊塗的女人交談,於是他靜立不動,冷沉的聽她的胡言亂語。
「你說……我們會不會又是同年同月同日死?」賀青的表情完全被散亂的長髮遮住。
「不會。」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因為她想早一步先死,她的生命已沒有存在下去的意義。
她想成為星子,照亮像她一樣被辜負的可憐人。
失去軀體的靈魂是飄零的輕煙,她是輕煙,那他呢?
「失去靈魂的軀殼,究竟是什麼?」她側過半邊臉追尋著困擾她許久的問題,或許他又會避而不答。
「你沒有我想像中堅強。」甚至更脆明,風吹即散的影子,只要他稍一閃,賀青隨時會煙消影散,捉不著也留不住,世間難得出現引發他護守念頭的感受,只有這道盛影他想留住,因為這影終於像他,背棄過去。
他們擁有相同的過往,他們也共同背棄了過往。他喜歡這樣。
「錯,我從來不曾堅強過。」她又習慣性的仰起素顏,
仰望夜空,「我剛才許了一個願,天上有星星嗎?」濕熱的液體開始盈滿眼眶。
「什麼也沒有。」他從不撒謊。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賀青苦笑道。
這是她落崖前,最後一句話。
「在我面前,不准輕生。」銀狐陡地捏住她細瘦的手臂,緊緊地扣住。
身紐怒在半空中的賀青,往崖上抬望,即使看不見,她依然能夠感受那股阻止她落崖的力量有多堅決。
海風狂哀,將她本是斂弱的身子次得東晃西蕩,搖搖欲墜。
森冷著臉,銀狐急欲將這縷凋落的魂拉上崖岸。
--不會再有第二次幸運蒙你搭救了……他的心又被調回往日時空中。
「你的第二次幸運,我會救你,還有你未來的人生,所以在往後,你全部收歸我有。」他要定了這道影子,誰也不能阻止。
「我不要。」話聲方落,賀青舉起另一隻騰空的手復住他冰冷的巨掌,「你將會變成沒有靈魂的軀殼。」接著,用力掰離他的箝扣。
她的身形如同黑緞羽翼在風中飄落,直到沒人深不見底的海水裡。
蒼鷹骰的藍瞳投注著她沉落的地點,怒焰猝然焚燒。
他不會任由她借死求解脫。
永遠不會。
◇◇◇◇◇◇
目前的正確位置是天堂?還是地獄?
怎麼天堂和地獄一樣,一樣的黑暗空洞?她睜開只眼了呀,怎麼還是一樣,冥暗無一物。
瞎眼的幽靈!?可憐又諷刺。
「死亡,似乎是種美好的解脫之道。」一道冷狂陡地在她耳畔響起。
去他的。她八成下了地獄,只有鬼卒才會對投奔無路的魂魄做出奚落的混帳事……不對,賀青終於自混沌陷入愕然,她的心臟仍在跳動,她仍有脈搏,有呼吸。
該死,她居然還活著!
活著?!多可怕的動詞——對她而言。
「活著真好,不是嗎?你的第二次依舊幸運。」刻板沉穆的語調來自不遠處的正上方。
刁難的嘲弄。回去稜線分明的唇角揚起些微弧度而後溢出笑聲,直到淚水決堤,依舊笑得不能自己。
「知道嗎?銀狐,你真混蛋得夠徹底。我真是受夠了你們蛇塚一家與生俱來的劣根性,總愛插手操縱別人的命運以頗示獨權感。」賀青拭去因狂笑而大量流洩的淚水,「我該替蛇塚家慶幸嗎!原來他們流亡在外的二少爺居然也承襲了相同的性子。」
不知感恩報德的女人,不瞧瞧自己一身的狼狽,竟肆無忌憚地嘲笑救命恩人。
「收起你野放的笑,你失控了。」銀狐冷聲誓告。
「失控?我失控了嗎?曾幾何時你們允許過我控制自己了?」逐漸干穩的聲調蘊藏著怨懟。
「與我無關,從頭到尾拉你深陷苦海的主使者並不是我,所以別再用『你們』這字眼來指控我。」他的聲音愈漸靠近,獨然的氣息已瀰漫在她身圍,直到一股淺淺的呼息湊近她耳畔,「你耳緣上的青蛇,才是控制你命運的黑手。」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它是綠色的。」賀青呢噥喃語。
「青藍兩色本來就難以劃分彼此,正好比形影之間的難分難離。」管不住的指掌已撫上專屬於他的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