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唐海潮
「你坐。你已經從十五歲忙著做著直到現在,實在可以歇歇,不用再為我事事張羅了。你坐下,我有些私己話對你說。」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讓線紅不知所措地張著嘴。她順從地在床前的木椅坐下。
「小紅。」這是她的乳名,以往是老太太才叫的。一聽見這熟悉的稱呼,令她淚水盈眶,她不意他還記得。「你來我家有多久了?」
「到月底滿五十年了。」她毫不猶豫。
「小紅,到我家來,你有沒有後悔過?」石千安靜凝視著她。「跟著我這些年東飄西蕩,把找個好夫婿、養對好兒女的機會一再錯失,是我虧待了你。」
線紅驚惶!「別這麼說,麥家待我有恩,老太太拿我像自己女兒一般疼愛,我做什麼都應該,不會後悔,是我自己願意,我把這裡當成是自己的家。」她彷彿又回到久遠久遠以前,雙膝跪在華麗堂皇的麥家廳堂,必恭必敬磕頭說願意!時光悠忽。「是我自己願意的。」
石千緩緩地翻過她小而溫實的手掌,握著。他的體溫陣陣傳遞到她心坎裡,線紅低著頭不語,心如波潮翻覆。
「我已經約同律師定下遺囑,把財產均分三份,留給你、揚波和小傑……」他沉而有力地。
線紅驚詫!「為什麼要提遺囑?不要!為什麼要提這些不祥的事?你還健康硬朗,還有很長的日子,記不記得林大師說你至少有百歲仙壽……」
「小紅,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你聽我說,以後這幢房子跟家人……」
線紅掙脫他,跳開,匆匆轉身。「我真的不要聽這些!你這人就是愛開玩笑,我要下樓去找楊嫂了,我去看小米粥熬得怎樣了……」
她慌忙地下樓,卻怎麼也揮不掉驚慌的淚水。為什麼總要這樣?人間免不了重重複重重的離別?她已經盡全力去與命運相搏,難道連多一點點時間都挽留不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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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花跟人在麵攤上下棋吃消夜,一身輕便運動裝的尹嫣找了上來。他把閒雜人等統統轟走,特別清了張紅皮凳子給她,撣了又撣。
「這裡難得有漂亮顧客上門。老闆!多切兩盤滷菜來!漂亮小姐來,免費大招待!」他給她擺好筷子、杯子。「喝一杯吧?」
「好啊!」
滿滿一杯晶瑩液動的米酒頭。「今天發薪,喝好酒,平常口袋空空只能灌米酒。」他跟她乾了杯。「人家是晨跑,你是晚安慢跑?小心晚上公園多二氧化碳,有礙健康!」
「我練完瑜咖順道散步。我找你有事談。」
「談阿波?」
「沒錯,校花大哥……」
校花滿口米酒頭噴得有三尺遠,差點噎死!「別叫大哥了!校花就好,美女叫大哥,我會害羞。要問什麼你說,看在你是大美女又禮貌周到,我校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是阿波最好的朋友,你覺得阿波這人怎樣?」
「好人哪!」校花一拍胸脯。「跟我一樣,標準好人一個!」他一轉歎口氣,看她一眼。「那天我聽到你們倆的談話,不是故意偷聽;其實你不要太勉強阿波,他心裡已經夠苦的。阿波是那種『悶騷』型的男人,有苦往心裡憋,半天硬打也打不出一個屁!對不起!我這人講粗話講習慣了,就算有美女在對面也一時改不過來。」
她搖頭表示不介意,幫他斟滿酒杯。
「不是阿波不解決問題,他已經讓步很多。他那個弟弟,麥什麼東西實在太不像話,哪有人會這樣整自己兄弟的?搞鬼搞怪使力抄了阿波的診所不說……」
「什麼?」尹嫣愕然。
「阿波沒跟你說?我就知道!他那爛好人,他弟也在追你對不?他對那個無情無義的渾蛋還要幫忙顧及形象,這叫什麼?忍辱負重?依我看是大白癡一個!照我的脾氣,大爺不爽就一槍把那傢伙幹掉算了!那個麥良傑專門使小動作,當然在外都藉著他老爸的名義,只是老頭子一無所知。這已不知是第幾次了!」
校花一說,索性全都給抖出來,不道盡那「惡人」的惡狀實在不爽快!他抱不平。「你知道阿波為什麼連個小小醫學系都畢不了業?他被開除學籍的理由是事涉強暴案醜聞,在學校再也混不下去。他真強暴啊?才不!他那大傻子是為別人擔的罪!那個爛人是誰?請你用頭髮想想就知道!」校花歎氣連連。「世上就有這種果瓜,擔了這種罪,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真虧麥家那輝蛋還考上律師,簡直是衣冠禽獸!從他們知道彼此的真實身份,麥家等於從天堂變成戰場!那時阿波十七歲,他弟小他一歲。他們在各方面明爭暗鬥,但麥良傑老是遜一籌;那時男孩子最重視的就是成績,尤其以攻理工科為做;阿波的成績好,一路都是明星學校榜首,麥良傑的擅長在文史,數理奇爛,這注定他心裡認定自己敗了一著,只有轉而攻讀文科最吃香的科系——法律。你以為他怎會矢志要當律師?任憑你信不信,其實最初就是為賭一口氣!」
「那個案子又是怎麼回事?」
「後來他們倆還是先後進了最高學府,一個是醫科高材生,一個是法律系最紅的新鮮人。那時阿波已經離家出走,幾乎跟麥家人都沒來往。他大一時開始跟那個女孩子約會,據說那個中文系美女像電影裡的夢中情人,對阿波一往情深!麥良傑知道了後就下去攪局,死追硬搶,搶不成,來狠的,霸王硬上弓,女孩家人一怒之下要告人,阿波硬頂下這罪名。女孩子當然心軟願意和解,自此也才知道他們倆的關係。發生這事,阿波心裡當然痛苦,對她無限歉疚,可是麥良傑知道她就是他的弱點,怎肯放她罷休?一再糾纏不清,女孩子夾在兩人中間,看著阿波痛苦,她也跟著痛苦,最後她……割腕自殺了!」
「自此阿波跟麥良傑那傢伙徹底決裂!他開始封閉自己,抹不去的歉疚,他一直認為是自己間接造成那個女孩的死,怪自己懦弱、自私、退縮,這陰影至今還在。他怕他自己,也同樣怕你。」
「可是我不會是她,我不是她。」尹嫣心中惻然。
「希望如此。阿波一退再退,只怕那個姓麥的死都不肯放過他。要不是因為那張照片,他早就走到天涯海角再不回來了。」
「照片?」
「阿波他娘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那是阿波最珍視的寶,在麥家一場爭執中被麥渾蛋撕得粉碎,阿波打倒他,搶也只搶回一半!從此麥渾蛋用這一片又一片的照片『粉末』箝制得他死死的,一年一張,不忘來羞辱一番,提醒他和他母親的『罪孽』。他眼中只看得見他母親的慘死,為此恨盡天下人,尤其是跟他最親的兩個人。」
「我沒想到,這些……」
「阿波真的很可憐,你要多疼他一點,這是我心裡真正的話。」校花放下酒杯,二郎腿也不抖了。「要是有誰還可能『解放』阿波,把他從惡夢裡給救出來,那非你莫屬了。阿波外表看來老是花心不正經,其實才不是那麼回事。有時男人的心很容易被傷,脆弱得不得了,你們女人也要有點良心啊!拜託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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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良傑熄滅煙蒂下車,將車匙交給泊車小弟,走進那幢標示私人高級俱樂部的多功能摩天大樓。
他大概怎麼也料不到黑暗的街道一角有輛不起眼的小貨車跟蹤記錄著他的寸步行蹤。
「老大,那傢伙進去了。我們要不要守下去?」
「今天到這裡。」那雙陰險銳利的眼睛光芒一閃。「讓他多快活一些時候,要幹掉他,多的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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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畢慧見到站在門外的人是他,臉色變得蒼白。
「我真的求你,不要再來了!」苦惱!
校花放下手裡拎著的一袋蘋果,問了半天。「我跟阿波談過了。我還是決定,跟你——你……求婚!」最後這兩字要一鼓作氣才說得出口。
畢慧望著他,然而眼中沒有一絲欣喜,沒有!「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一定是瘋了!」
「我是瘋了,畢慧,我真的喜歡你,我嘴巴笨,什麼話都說不好,可是我這顆心是真的,只要你點頭,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我是一個妓女啊!妓女!你想別人會怎麼……」
「我管別人怎麼說!我又不跟他們求婚!」
「你不懂,我配不上你,我是沒有未來的人,你明明知道我有病,隨時一倒下就是終生擺脫不掉的大包袱……
「我知道,但我們還有二分之一的搏鬥機會是不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不管時間有多久,每多一天就是上帝——不!佛祖給我的恩賜,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我從很久以前就這樣想,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