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唐海潮
在影劇圈幕後混幾年下來,她也算識遍奇人,可是他們仍引她驚奇。
「在花街開診所大發啊!阿波說的。別看他那地方之破爛不起眼,據說是風水寶地,各路祥氣交沖所開的『眼』。當初他花五百萬買下那塊地,現在地價飄漲百倍不止。他說兄弟當然要在一塊打拼,我想想也好,就跟著來了。」
「這麼簡單?」
「我本來是打橄欖球的,後來脊椎跟膝蓋受了傷,沒法再打球,這裡就成了一個退休運動員的替代夢想。」
「你很懷念以前的生活?」
「很少。回首過去的日子不如紮實地過好現在,這是我的生活觀。很枯燥,你一定這樣覺得。」
「不會。無所謂,你就是你。」
要是說共處同一屋簷下的日子有什麼彆扭,就是輝煌為了給她個舒適居室,將自己的小臥室讓給她,他則窩居在本來用來做儲藏室的兩坪大房間。這讓她非常過意不去!輝煌是很儉樸的人,一切為她料理妥當,棉被用具打理俱全,他自己的屋裡則連張床都沒有,直接鋪了墊子被褥,地方小得連桌子電視都擺不下。除了床墊就是一疊疊的書;他愛看書,沒什麼夜間娛樂活動,總看書看到人夜。
小貂若知道她搬來會害他「委屈」成這樣,是怎麼也不會肯的。然而他全然不在意,說這是小事。
她叫他大哥,輝煌卻開始扮演多重角色——最溫和的老闆、像老爸爸叮嚀她這個照應她那個,如師如兄,只有在一個時候,他才顯得像個孩子,讓她充滿保護欲地出馬捍衛——
頭一次發現這麼一個大男人竟然怕蟑螂怕到跳到桌上!實在讓她差點跌破眼鏡!
這一天,她才爬到櫃子上擦大片落地玻璃窗,他馬上「請」她下來(實際上是像抱娃娃那樣趕緊小心翼翼地把她給安放到地上),確定了她無異狀,才嚴肅地申明——
「你沒有必要做這些工作,都由我來。你現在身體狀況不同,要事事小心別動了胎氣,想運動的話,我可以每天陪你去散步。」
小貂的抹布、清潔劑都被抽走,兩手空空!她好氣又好笑。「我沒有那麼嬌貴,我什麼活都能做,而且保證小心。」他真拿她當娃娃看了。胎氣?她摸摸自己平坦如草原的小腹,寶寶還很安全哪!何況她只是爬個一公尺高,又不是攀高樓走鋼索,他竟把她看得那般嬌嫩!小貂向來東跑跑西跑跑活動慣了,她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幫手,不要是負擔累贅。
「我知道你很能幹,可是這些工作由我負責就好,我不能讓你冒險。不要讓我對不起你肚裡的小寶寶。這樣吧,你去擦杯子……」
「早上到現在總共重新擦過三次了!」小貂又想到——「我去煮午飯!」
「你千萬別大勞累。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買便當就解決了,如果你想吃粥,我去弄。」他又搶著有意見。
天啊!她要是碰到一個「嚴酷」點的同居人還安心些,誰叫她偏偏遇到這麼個對她好到令她坐立不安的蕭輝煌!
小貂幾乎可以預見她將臨盆時的模樣——小小個子,頂個像山一般的圓滾肚子,胖如小豬,連移步都有困難!只要他再這樣「保護」「嬌縱」「眷寵」她下去——
小貂苦著臉——
寶寶啊!我絕不是自願做個懶豬媽媽的!
※※※※※
白畫的花街繁華笑語沉睡,換上各式魚肉生鮮、雜貨批發小販,形如小型流動市場。
揚波今天穿戴特別整齊瀟酒,嘴裡卻叼了根牙籤,一路招呼、大搖大擺,如同威風出巡,還不時蹲在地攤上或小巷廊柱腳跟人閒聊。
他把一包藥袋交給青菜攤的姚嬸。「大媽,這是半個月份量,千萬別當一個月分用,再不準時乖乖吃藥,當心我打你屁股!」
那個胖大豪爽的女人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笑露出一口金銀牙。「知道了!知道。今天的菠菜好哩,大媽捆一把讓你拿去嘗鮮,配燉肉絲和小魚埔仔,是我家裡那死鬼最愛吃的。」
「我現在要出門。」揚波笑道,「不能把菜藏在外套裡。」
姚嬸在背後叫:「我叫孩子放到你樓下木箱啊!」
拐進垃圾堆邊的大柱子底下是兩個瘦骨嶙峋、蹺著腳在下棋的兩個乾癟老頭子。吞雲吐霧中,廖添丁的義勇正進行到驚險精采處。
「蝦頭叔、強叔,又在講古?」兩小包藥粉像救星廖添丁般受到熱烈歡迎。「要節制一點,最近貨難拿,而且這總不是好東西,傷身傷得厲害。好了好了!不說,你又要嫌兒子教訓老爸。」他拍拍膝蓋站起來。「棄馬動車,否則三輪之內人家就將你的軍了。」
禿頭斜眼的蝦滿意地救回將軍一命。「好孩子!眼睛跟我一樣利,這一著我早就破解了,想偷天換日瞞天過海?」
在老李豬肉攤後頭是個窩在涼椅裡的瘦小女孩,身子瘦弱,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大得出奇,彷彿整個人的精神都灌注在那雙大眼裡,猛一看老是要驚奇。
「李哥,小棋今天有沒有好一點?」
「昨天吃了藥燒就退了,不過她還是嚷著說肚子痛。喉嚨痛、頭痛,可是要她拉也拉不出來。昨天到現在什麼都不肯吃。」
「下午把她帶來我那兒看看好了。」揚波從後褲袋摸出包水晶糖。小棋蜷在椅子裡甜甜笑了。
轉出花街,是林立高樓,藍天白雲飄移在摩天樓的玻璃帷幕窗上,和狹窄雜亂的花街截然兩對比,這就是這個怪異混雜都市的面貌。
「龍鑫」證券公司內從一開市就人潮熙攘,然而今天一眼吸引住揚波眼光的不是全面見紅的電子看板,而是那個看板前的美麗女人背影。
單單是背影,就像磁鐵般緊緊吸引住人的視線。
非關裸露或挑逗,事實上那女子不過抱臂亭立,渾然無覺於他人的注視。簡簡單單的連身線衫,長過腰的一頭烏亮青絲一半飄垂一半鬆鬆挽起;還沒見到她的面龐,就已被那渾身散發的嫵媚氣息折報。
三分性感七分感性!單單是那婀娜有致的曲線就像串跳躍的音符,凝定,起舞,引人入勝!
這世上一定有些非屬命定不可的人或事;甲散放的電波偏讓乙接收到,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全然無抗拒能力。
比方說眼前這位連背影都會電人的美女。
連風流浪蕩成性的揚波都為之目瞪口呆的美麗身影。
他當然不甘放掉這樣的機會。
「有人說台灣股市就像女人心,莫測高深難以捉摸,所以我猜由女人來操盤說不定勝算更大,你認為如何?」
她轉向他了;沒有叫她失望。
不是「半面美女」,肯定了!這是個百分之百的美女,百分之百的女人。
她那僅淡掃蛾眉、輕點朱唇的臉龐散放特殊的高貴冶艷,帶著傲氣的美。她望著他的眼光沒有笑意,顯然對「登徒子」的搭訕早習以為常,且鄙視不理;雖然揚波有點出乎她想像,她的「處理方式」維持一貫。
冷艷的臉上不帶表情,纖長手指遞出名片。「如果問題需要討論或委託,歡迎與我的助理聯絡。」
那張白底刷銀字的精緻名片印著某著名律師事務所的名號,簡明,大方,正中是她的名字:朱尹嫣。
乖乖!美女是律師?他向來對咄咄逼人的律師輩人物敬而遠之,這樣一個美女竟然也是彼團隊中人,真是可惜了!
「真專業;不過你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揚波兩手閒閒地插在褲袋裡,身子挺得筆直。美女個兒高挑,穿著低跟涼鞋就快與他等齊。「你很讓我有種熟悉感,就像是……」
「就像是看到你媽對吧?」她椰榆道。從頭到現在都從容自在得讓人生氣、沮喪挫折,虧得這回她碰上的人是孟揚波。是在法庭上見識過場面的緣故?她沉著得異於尋常女子,她才多大?他打賭她不會超過二十七,然而她渾身那冷冷的優雅都宣明瞭不可侵犯的距離。
「我已經有快三十年沒見到我媽,而且永遠都見不到了。」他笑笑。「不過你跟她一點都不像。」
尹嫣故作冷漠矜持的偽裝一下子消解無蹤!她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懊惱,無心的言語去侵犯到一位故去的長輩,即使是不相識的人,她都不忍。「抱歉。」
美女溫柔的表情融化了他的心。揚波情不自禁地盯著她那柔美的輪廓,這是個千變萬化的女人,從第一秒鐘就緊抓住他的心。「用一杯咖啡表達友善如何?我知道路口有家咖啡館的熱餅和小蛋糕相當不錯……」
「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我還有事,實在抱歉。」她淡淡婉拒。
「無妨,我們可以把這個約定暫延,反正我有你的電話。」揚波很瀟灑地一揚手中名片紙,風度翩翩地一頷首,標準大眾情人的丰姿!一邊用深沉迷人的眼神朝她放電,作無聲邀請以加深印象,一邊移向交割櫃檯。「相信我們很快會再見,我不會讓任何的遺憾發生在我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