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素心
「來來來,先吃點東西吧。」他熬了三個時辰的藥粥,裡頭有蓮子、枸杞、甘草、蕡仁……諸般滋補養身的藥材,吃了保證能替這發育不良的孩子身上多長點肉。
小乞兒打量尹樵緣一眼,這笑瞇瞇的男人大概不是壞人,於是大剌剌坐在桌前,不客氣的唏哩呼嚕大吃起來。
她有多久沒吃過這麼熱騰騰的粥了?舌頭險些吞下去。
尹樵緣坐在一旁竹椅上笑睨著他,見碗底朝天了,問道:「還餓不餓?」
手背一抹嘴唇,小乞兒道:「你煮得真不錯,再給我一碗。」
能吃就吃,誰知道下一頓在哪兒呀?
又吞了一碗,肚皮高高鼓起,真的再也撐不下了。小乞兒憾恨的放棄再戰,如果能多存一些在肚子裡,一個月不用討飯,那該多好?
「多謝你啦!」擺擺手,小乞兒邁動兩條腿,準備走人。
不問她是怎麼來的,歹命人四處為家,隨遇而安,到得哪是哪兒,浮萍無根哪!「欸,小孩子。」尹樵褖忙叫住他。
她回轉頭,歪著脖子眨巴兩隻眼,眼神在問他:幹嘛?
「你昨天把我當成鬼,嚇昏了,所以我將你帶回來。你有親人嗎?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是很有責任的,奇山說小不小,又有許多野獸瘴癘,他一個小孩子,出不了山的。
「我啊?」她的口氣可灑脫極了。「我是個孤兒,生下來就沒父沒母,我也不記得以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去討飯,被人用石頭打傷了頭。」一邊說,一邊撥開打結又油膩的額發,一條不小的疤痕醜陋的蜷爬在她光潔的額上。「看到沒?痛死人了,所以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唉!乞丐真不是人做的,不過呢,我運氣算不錯,總遇到一些好人──」滔滔不絕的說起她討飯的歷史。
好悲慘的身世哪!
尹樵褖也是孤兒,不過他運氣好,師父收養了他,教他讀書、醫藥、武功,數年前師父雲遊去了,囑咐他好好練功,等閒不要下山。
他自小住在奇山,山上一草一木都與他有了感情,不用師父吩咐,他也不打認律?。他還想一輩子童貞修道,捨俗出家呢。
「你真可憐。」尹樵緣好生悲憫,有個念頭不可抑扼的迸出:「你既沒地方去,留在這裡如何?」
「留下來?」小乞兒估量環境和眼前人。
這人看起來還不錯,大概不會害她吧?她一個上下全是補丁的小叫化,誰又會打她主蒠了?哈哈哈。
留下來可以過幾天好日於,她心思有點活了。
「我覺得你資質不錯,我想收你為徒,你認為如何?」他摸過小乞兒的骨架,是個練武之材,尹樵緣一身絕藝,一直想找個人來傳授,只苦於找不到人。
小乞兒斜靠著門扉,抓抓發癢的頭皮,想了想。
「我看你這人不錯,答應你啦!」她豪氣干雲的朗聲道。
暫時有個衣食父母養她,她幹嘛不答應,她又不是傻了。以後他若厭煩她了,要攆她走,至少她也遇過幾天好日子,不吃虧。
尹樵椽展顏一笑,如冬日陽光照得人暖烘烘的,小乞兒不自覺也跟著他笑起來。
「好極!你叫什麼名字?」
「那你又川什麼名字?」
尹穛緣道:「我姓尹,尹樵緣。」
「我沒名字,人家都叫我小乞丐,你也叫我小乞丐好啦。」她馬馬虎虎的,不過是個名字嘛,阿貓阿狗都一樣。
「你沒名字?」尹樵緣蹙起眉:「不成,我得為你取個名。」
在室內踱來踱去,尹樵緣想了半天,腦中一片空白。怪哉,平常他下筆如泉湧,為何今日不過要取個名字,竟是空蕩蕩的啥都想不出來。
「怎麼了?想到了沒?」她一旁催促著。
尹樵緣一個不留神,撞到書櫃,落下一本書來,拾起一石,是神農藥譜。
罷了,莫非是天意。
隨手翻過一頁頁紙片,他念著:「川芎、當歸、芍葯、紅花、杜仲……」
小乞兒伸著右手小指掏耳孔,道:「你在念什麼啊?」
尹樵緣正好念到「無花果」,心一凜,台上藥譜輕輕放回架上。
「你以後就叫無花果吧。」
「無花果?」小乞兒皺起眉頭,這是哪門子爛名字?
做乞丐最忌諱觸霉頭,「無花果」是什麼她不知道,不過一棵樹無花無果,那還有什麼冀望?砍了當柴燒?
她大聲抗議:「不好,不好,這名字大不吉利,重新換個好名字。」
「這是你自己取的,不能改。」
她氣呼呼的:「我哪有?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那兒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念什麼。我不管,我不叫無花果,死都不叫。」
要是被叫得霉運一輩子跟著她,她往後日子怎麼活啊?
「你今年幾歲了?」
「你別扯到別的地方去,我告訴你,老子我不叫無花果,死都不叫!」
尹樵緣無視她怒紅的臉,慈愛的摸著她的頭:「你何必這麼生氣?你這名字確實取得好,無花無果,意喻跳脫三有,永遠不受輪迴之苦,不是很好嗎?」
「好你個頭!」她怒吼:「你不准叫我無花果,我可不想倒楣一輩子。呸呸呸!難聽死了。」
尹憔緣問道:「你今年幾歲了?」
「你是白癡還是笨蛋,我剛剛不是告訴過你我傷了腦子,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她罵得可來勁了,索性躍下椅子猛跳腳。
看他這種身量,頂多十一、二歲,尹樵緣道:「無花果,你──」
「不准叫我無花果!」她大吼。
尹樵褖心底認定了這個名字,可他反應這麼激烈,他一時不適應嘛。先別叫,慢慢再找機會叫他承認了不可。
「你就在這間房間,有什麼缺的告訴我。」無花果身上的衣服已經爛得可以了,鼻端又聞到那股異味:「你多久沒洗澡了?」
這傢伙怎麼那麼囉哩叭嗦?無花果擰著眉:「不知道,很久了,誰記得那麼多?」
「我去燒一桶熱水,你好好洗一冼吧。」
無花果瞪著尹穛緣的背影,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真是特別,連走路都比別人好看。
***
痛痛快快冼了一頓澡,嘩,水都變黑了,足見無花果身上的污垢有多厚。
「好了嗎?」尹樵緣敲敲門,得到無花果的允可,推門進來。
刷得紅通通的肌膚,黑亮的頭髮滴著水,尹樵緣這才算是第一次看見無花果的真面目。之前那張鍋底臉,只看到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錯,一臉聰慧,尹樵緣滿意極了。
無花果穿著尹樵褖小時候的衣服,頗有點世外仙客的味道,但她一開口──「你的袖子好長,簡直可以演小旦了。」甩起袖子,翹起蓮花指,對他拋來一個媚眼。
「擇日不如撞日,你跪下來向我磕三個頭,我收你為徒。」
無花果遲疑了一下,道:「做你徒弟我有什麼好處?」
「我會教你讀書、武功、醫術,琴棋書畫,你想學什麼我都可以傳授給你。」
愈想愈興奮,以前師父在,他還有人可以共談書藝;後來師父雲遊去了,奇山上只剩他一個人,著實寂寞得緊。
現下無花果來了,他一生藝業算是後繼有人,怎不叫他歡喜踴躍。
無花果腳踩三七步,一條腿抖呀抖的:「可我不知道怎麼拜師,你教教我如何?」
「好。」撩下擺,屈雙膝,尹樵緣朝她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起身道:「這樣你會不會?」
她心中嗤笑:老天爺,天底下怎自有這樣可笑的傻子?
無花果連忙收斂臉上賊兮兮的笑,正經八百的大聲答道:「我會了,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跪下磕頭。
「好了,起來吧。」尹樵緣還不知被這新收的徒弟給耍了。
無花果手腳靈便,一骨碌爬起來,道:「師父,徒兒我要做些什麼?」
尹樵緣又是一陣歡喜,他這麼勤快,看來他是挑對徒兒了。不管學武功或讀書,總要以一個「勤」字為本。再聰明的資質,若不經一番苦磨,焉能發亮發光?
「你認得字嗎?」
無花果一臉憮然,尹樵緣暗罵自己蠢材,他連三餐都成了問題,哪可能認得了半個字?
「無妨,」他微笑安撫:「從今天起,我教你讀書。」
無花果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
讀書嘛!她沒多大興趣,若在有飯吃的分上,只要不是太困難的事,她是不排斥的。
尹樵緣忽地盯著她死命的瞧,看得她腳板心都起雞皮疙瘩了。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她不會遇上面善心惡的大壞蛋了吧?
尹樵緣放鬆了額間緊繃的肌肉,呼出一口氣道:「我覺得你很像一個人,不過又有點不大像,我大概看錯了──」
「誰呀?我像誰?」無花果興奮的追問。
「你的師祖臥雲子有一幅圖畫,畫上是一個女子。你師祖曾對我說,他一生之中有一個難以忘懷的女子,可惜她不知去向。後來他憑借印象繪出了她的形容,日日供奉祝禱。我方才見了你,心裡影影綽綽就覺得你像一個人,原來是像畫中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