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素心
愈想愈是昏亂,只覺萬般滋味,紛至沓來,一齊攻上心頭;又覺身無所依,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無枝可棲,一股酸楚令他紅了眼眶。忽覺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自己左掌,金元寶抬起沉重的頭顱一看,金開亦是淚花亂轉,淒然看著自己。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管他是不是我爹,他總是愛我的。」心頭一鬆,往後便倒,昏了過去。
在陷入昏迷前,他聽到了許多人惶急叫喚的聲音,之後就什麼事也不知道了。
☆☆☆
魂夢悠悠中,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金元寶努力想掙扎起來,無奈眼皮沉重得睜都睜不開,片刻後又昏睡不醒。再醒來時,四周漆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慢慢才恢復了暗中辨物的視力。
頭頂上是雕工細緻的帳板,身下軟綿綿的,不知墊的是什麼綾羅繡被。金元寶重傷之後,神智還不甚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兒呢?
床頭似乎有人,他轉頭一看,是秋別拉了凳子坐在床畔,靠在柱上假眠。不遠處桌上一燈如豆,秋別背對燈光,臉隱在暗頭裡,看不清她的容顏。
金元寶覺得口乾舌燥,想要喝水,但他不敢驚動秋別,手臂撐在床上要爬起來。不動還好,這一動全身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似的,疼得他連連嘶聲吸氣。
秋別並沒有沉睡,床上有了異聲,她立刻驚醒了。
「你醒了?」她睡眼惺忪,先去點亮了燈台,室內頓時明亮。她回身來,右臂撐到他腋下扶他靠在床頭,兩人靠得極近,她身上淡雅的香氣襲得金元寶如飲醇酒,醺醺欲醉。
秋別鬆開他時,他心中好生失望,多盼此時能化作天長地久。但她立刻又回來了,這次她手中多了一杯茶,柔如羊脂的小手將茶湊到他乾裂的唇邊。他真是渴極了,一口氣喝得涓滴不剩,還用舌舔舔嘴唇。
秋別抿嘴微笑,又去倒了一杯茶來。他連喝了四杯,這才稍稍解渴了。
「秋別姊姊,我怎麼會在這兒?」金元寶問:「這是什麼地方?」認了一會兒,他想起來了,這不是秋別的房間嗎?那他豈不是睡在秋別的床上?
這一來,金元寶如坐針氈,半刻也躺不住了,掀被就要下床。
秋別忙不迭阻止他:「你別亂動啊,你傷還沒好呢,要上哪兒去?」
「我不能睡妳的床。」金元寶剛站起來,腿一軟,差點摔在地上,幸好秋別眼捷手快,搶上前扶住了。他昏迷三日,身體虛弱,才會脫力不支。
秋別撐扶著一個高大的青年男子,不免力有不逮;這一番響動,卻把內屋的周老夫人驚醒了,只聽裡頭衣衫窸動,跟著是腳步聲向這廂走來。
夏圃揭開障隔內外的紗簾,用絲絡束好。一個文靜秀雅的女子扶著周老夫人,是四季中的春帆。
「老太太。」秋別見驚動了周老夫人,鬧得懷桐院上下皆醒,知道這會兒大夥兒都不用安睡了,索性將一老一傷安置好,讓他們細細談去。遂對夏圃道:「夏圃,妳來幫我扶孫少爺。春帆,把毛氅拿來給老太太披上,爐裡的柴火添上些。」
各各坐定,秋別取出自己衣櫃裡的披風披在金元寶身上,免得他著涼。爐中火燒得正旺。
周老夫人望著金元寶,怔怔流下兩行淚來,叫道:「我的桐兒啊──」將他摟入懷中,不能自己的哭將起來。
金元寶侷促萬分,既不能安於所懷,又不敢推開這待己甚厚的老人家。只道:「老夫人,我是金元寶,不叫銅兒。」他不識隻字,金銀銅鐵,只當周老夫人搞錯了他的名字。
「你不叫金元寶。」撫摩他的頭頸,周老夫人不勝愛憐的眼光,逡巡著金元寶青腫瘀血的臉龐,悲聲道:「你叫周桐,字不華,是我的乖孫子啊。」
「老夫人!」金元寶完全不知該怎麼面對這情景,轉頭向秋別發出求援的眼光。
秋別輕拍周老夫人的肩背,柔聲道:「孫少爺剛醒來,什麼都不知道,老太太快別哭了,免得嚇著了他。」
周老夫人拭去淚痕,連連點頭。秋別的話向來中肯,自己思孫心切,但金元寶於前因後果完全不知,確實不要太過急躁。「妳跟他說,妳跟他說。」
秋別叫春帆絞一條溫毛巾,來為周老夫人擦臉。自己則坐在床畔,迎上金元寶清澈不解的眼神,輕聲道:「元寶,你本名不叫金元寶。你是周家大房紹祖老爺的兒子,你本姓周,名桐,字不華。老太太是你的親奶奶。」
金元寶每聽一句,眼睛就睜大一分,待他聽完,頭搖得像搏浪鼓似的:「不不!妳弄錯了!我怎麼會是老夫人的孫子?我姓金,我爹叫金開,我是個乞丐,我怎麼會是老夫人的孫子?」
周老夫人在一旁聽他矢口否認,心痛如絞,淚水如雨珠紛紛掉落。
秋別和周老夫人名雖主僕,情同祖孫,周老夫人悲惻錐心,在她亦是傷愁難抑。
「元寶,你聽我說。」事急難圓,秋別更加放柔語氣,緩緩道出前情始末:「你確實是老太太的親孫子。當年你才三歲,在外頭走丟了,你的雙親,也就是大老爺周紹祖夫婦,為了尋找你,不知費盡多少心血,始終找不著你。大夫人因為思念你過度傷心,得病過世。大老爺先是失子,又是喪妻,過了不久,也鬱鬱而終。這十多年來,老夫人沒有一日不在尋找你的下落。前幾天你被普少爺毆打,金老伯揭開你的衣衫看你的傷勢,老夫人看見你胸脅處有一塊燒傷的記號,那是你小時候不小心撲倒在火爐上,被紅炭烙傷所留下的,才知道你就是當年走失的小少爺。老夫人是你的奶奶呀!」
「不!」金元寶猛搖頭,急辯道:「我是一個乞丐,怎麼會是老夫人的孫子?妳說我爹娘死了,可我是有爹的。我爹叫金開。秋別姊姊,妳也認識我爹,妳們一定弄錯了。我……我是一個乞丐啊!」
「元寶!」金元寶固執如牛,秋別一手按在他右手背上,聲音溫柔而語氣堅定:「你爹他已經告訴我們,他是十四年前在雙梅城外撿到你的,他所形容你所穿的衣裳打扮,分毫無差。當年他撿到你時,你頸間掛著一塊金鎖片,上頭寫著『長樂無殃』,那是老夫人送給你周晬的平安物。你的確是周家的孫少爺,秋別姊姊曾經騙過你嗎?」
她說得得證據歷歷,金元寶啞口無言,道:「我──」誠然,秋別和周老夫人不需費心編出這套謊言,來欺哄他這個四處為家的小乞丐。但一時之間要他接受這個事實,他心理上仍無準備。
看看秋別盈盈似水的溫柔神情,又看看周老夫人滿心期盼的表情,金元寶頓覺惶恐難以承受,倏然站起身來,向外便走,道:「我要找我爹問個明白。」
「桐兒!」
「元寶!」周老夫人和秋別在後呼喊。
才走出沒幾步,從外頭進來一個人,正是金開。
見父親出現,金元寶歡喜的迎了上去,叫道:「爹!您跟老夫人說,我是您兒子,她們弄錯人了。」
金開露出一個不似哭又不似笑的表情,伸手摸摸金元寶頭頂,粗聲道:「她們沒弄錯,你確實是爹撿來的。」
有如雷轟電掣,金元寶愣在當場,久久不能思考。懷疑自己身世是一回事,聽到父親親口承認己非所出又是一回事。
看兒子稚樸的臉上一片震驚不信,金開不禁眼眶發紅,啞聲道:「我一直沒對你說,你是我在樹林子裡撿來的。這麼多年了,我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這件事我本打算永遠不告訴你。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把你引回周家來,我不說是不行了。兒子啊!你不是我親生的孩子,周老夫人才是你的親人。」
先前秋別的一番解釋,金元寶心中已七分有數,只是不經金開親口證實,不願承認。這時他想自欺欺人,已不可得。想到平素金開待他的恩慈愛護,猶勝親生骨肉,不禁滾下兩行淚水,嗚嗚而哭,不住伸袖拭淚。
「傻孩子。」金開也是悲傷難忍,卻強作歡容:「你找到了親人,一家團圓,應該高興才是,怎麼反而哭成這樣?」推推他的背,催促道:「去!見你奶奶去!」
淚水模糊中,金元寶望向周老夫人,周老夫人也是老淚縱橫,悲不自勝的看著自己。金元寶胸中熱血上湧,一個聲音不斷在腦海中盤旋自問:她真的是我奶奶嗎?來到周老夫人身前三步,遲疑向前。
周老夫人見金元寶仍是猶豫難決,心酸難以自己,移動蓮足,喚道:「桐兒!」
這一聲激起金元寶內心深處的孺慕之情,淚眼相望中,靈犀互通,情不自禁雙膝落地,跪倒在周老夫人足前,叫道:「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