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蘇荻
太辛苦、太不快樂了,她不要再帶給大家困擾了。
出去走走看看,說不定對人生會有新的啟發,她不能永遠耗在這裡。
將盒子放進攤開的布巾中,上頭已擺了幾套衣物,捆好紮好後,她將包袱緊抱在懷裡,下定決心,打算就此不告而別。
手都還沒碰到門板,門卻突地一開,她嚇得低叫一聲,瞧見梨大媽那張佈滿皺紋的臉探了進來。
「大、大媽……?」
梨大媽挪動笨重的身軀進來,一眼就注意到她懷中的包袱,她輕歎口氣,愁苦難當地抹掉眼眶內的濕意。
「也好,你是不該再待在府裡。大媽雖然老了,可腦袋瓜清醒得很,你這丫頭成天強顏歡笑,其實心裡頭痛苦得要死。」她哀傷地嘴巴直嘀咕。「也好,省得那位邰大人一天到晚動你的腦筋。既然和大少爺無緣,你就出去闖闖、見見世面,順便打聽自己身世,說不定還有機會遇到好人家。」
「大媽,你……你都知道了?」荊喬巧萬萬料不到大媽早看穿她的想法。
「我怎會不知道?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把你當成自己孩子在養啊,發生這種事,我比誰都難過,看你這麼晚房裡燈還亮著,當然猜得出你是為了什麼。」大媽的手緊緊覆住荊喬巧的手。雖然大媽的手長滿繭又十分粗糙,但傳遞過來的溫暖卻源源不絕。
「大媽,沒事的,我不會離開太久的,只要邰大人死了心,或許我一年半載就會回來了。」
梨大媽又急著縮回手,將準備好的一隻錦囊交到她手心裡。
「這你帶著,出門在外沒點錢準會餓死在街頭。不過你得切記錢不露白這個原則,免得讓人動了邪念,就像我上回一樣!」
荊喬巧愣了愣——這只錦囊沉甸甸的,恐怕是大媽畢生的積蓄呀!心情在剎那間掀起波濤巨浪,再隱忍不住心中激潮,她紅著眼眶,顫抖地抿住唇拚命搖頭,淚亦跟著落下。
「大媽,我……我不能……」
「你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推拒大媽給你的錢,是不是?」看著荊喬巧那痛哭失聲的模樣,大媽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但你要答應大媽,不管你去哪裡,一定要請人捎個信回來報平安,好不好?」
除了點頭,荊喬巧已哽咽得無法言語。
「走吧,大媽送你出去。」
「嗯。」
兩人靜悄悄地行過門廊與園子。
「記得一定要回來,這兒永遠都是你的家,大媽等你。」這是梨大媽在她離去前最後說的話。
「我知道,我會的。」強忍住又將洶湧的淚水,荊喬巧把心一橫轉過身。
跨出後院門檻,沉重的步履步步停停,她在黑暗中不時回首,只見大媽的臉漸漸模糊。愈往前走,宅院愈是隱進山林中,如同不見星月的夜色一般。
什麼都看不見了,不管是大媽的臉還是那住了十八年的大宅院,她的眼睛裡都只剩一征漆黑。
深吸一口氣,她告訴自己別再回頭了,就這麼投身在秋間甚濃的冷風中,讓黑暗完全吞噬。
第八章
整整四個年頭在轉眼間無聲流逝,印證了歲月無情這四個字。
什麼都會變的,不是嗎?
這四年來,在人心險惡、陷阱不斷的世道裡,經歷了無數的挫折與磨練,讓他從一個蒼白細瘦、弱不禁風的小瞥腳,長成神朗玉立、精明幹練的大男人。銳利炯亮的眸光裡,看不出一絲以往的懦弱與古怪,堅毅沉著的神情底下,卻暗藏內斂不為人知的深刻感情。
在回家的旅程中,他的心相當不安定。
為了賭一口氣,他毅然前往汴京,從一竅不通的摸索,到信心十足的放手一搏,他全神貫注的傾力經營這家店舖,將繼承家業當作勢在必得的自我成就。
該感謝那個當年不斷刺激他的丫頭嗎?腦海裡出現一張譏誚詭詐的咧嘴鬼臉,唇角不經意流露出溫柔微笑。
如果說他曾經想家,那麼,他想念這張鬼臉的次數似乎還比較多。
隨著馬車緩緩進入大理京城,荊楓若的心情愈是翻攪難安。掀起簾幃一角,熟悉的街景映入眼簾,依舊是熱鬧如常的街道店舖,卻不知掛念的「人」是否有了變化?他百感交集的幽幽一歎,為自己內心裡的起伏感到懊惱。
好奇怪呀,他竟然會緊張,緊張到手心出汗、四肢發抖呢。
「大少爺,已經快到府邸啦。」坐在車伕邊的阿福回頭興奮嚷著,不時揩抹著額上豆大的汗珠。「您瞧見沒有?」
「瞧見了,還是一點都沒變啊……」他的聲音漸小,一下子掉進記憶的漩渦裡,腦袋瓜頓時湧進無數過往片段。
但願一切都沒變。他在心裡祈盼著。
興匆匆地跨進門檻,荊楓若頭一回以開心的表情出現在家人面前,也不管這四年來變得如何沉穩嚴凜,他只想真實的表達出內心的愉快。
「爹、娘,我回來了!」
衝進花廳,一張張熟面孔全殷切期待他的歸來,還尖叫著圍了上來。
「楓若,娘等你等得好辛苦呀!」夏梅欣喜若狂地抱住兒子不放。
「大哥!你終於回來了!」荊石榴又笑又叫的跟著從後抱住他。
包括荊黃馨、荊紫竹也全都回娘家,為了看這個四年不見的大哥究竟變成什麼德性。
「大哥,你皮膚曬得好黑哦,也變得好壯,都快看不出是你了。」剛生完頭一胎的荊黃馨,無限驚訝的從頭到腳打量他。
「是啊,也變得好有男子氣概,真的完全不一樣了。」荊紫竹也嘖嘖稱奇。
「哎呀,快讓我好好瞧瞧他,你別淨抱著他不放!」荊包迎沒好氣的拉開妻子。
不知怎地,荊楓若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大夥兒見到他確實是歡天喜地的,可是,似乎少了點什麼。
他不自覺的左張右望,納悶心裡真正惦念的那個黃毛丫頭怎地沒出現?
「讓你去汴京這決定果然是正確的,」荊包迎欣慰地摸摸下顎鬍鬚。「瞧你現下已經沒那古怪脾氣,整個人英挺多了。」
可惡的荊喬巧!在這時候你還真的靜悄悄!
想耍大牌還是要性子?隔了四年才回來,你竟然沒來迎接我?
心裡又咬牙切齒起來,彷彿只要和這丫頭有關,他的壞脾氣就會統統出籠。四年來的修養,全敗在她一人身上。「楓若,你這一路風塵僕僕肯定累壞了吧?」娘親的聲音重新引回他的注意。「你先回房休息一下,等晚膳準備好,我們再好好為你洗塵。」
忍耐!先不能生氣,要和顏悅色!
「娘,那鬼丫頭跑到哪去了?」他試圖擺出最和善的表情。
這瞬間,他肯定白自己半點都沒看錯,所有人原有的笑容在聽到「鬼丫頭」三字全凍結成霜,消逝在唇邊。
「你們做什麼全都這種表情?」不好的預兆在心中浮現,他神情一斂。
「大哥,我們太晚知道了。」荊石榴突然說了這麼句話。
「知道什麼?」
「知道你在汴京其實沒有愛上什麼女人,全是阿福搞錯了。」
「然後呢?」他的心開始不規矩的狂跳。
「可是喬巧在知道事實之前,就已經離家出走了。」
感到五雷轟頂的荊楓若完全沒想到,迎接他的不是那張嘻嘻哈哈的燦爛笑臉,而是「人事全非」四個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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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巧離家出走?
這——這不會是真的吧?
連連後退倒進檜木椅中,荊楓若震驚不已,萬萬無法置信耳朵所聽見的殘酷事實,寧願他們只是故意騙他,串通好要試探他是否在乎荊喬巧。
但他畢竟猜錯了,這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感傷神情,不是人人都能演的入木三分吧?
他震驚得無以復加,突然間有一股心膽俱裂的覺悟。
「這麼說來,她……是因為我才走的?」
「楓若,其實在你去汴京的這段期間,家裡發生了不少事情,娘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憶起這四年來的種種變化,夏梅語重心長地輕搖螓首。「但為娘的相信,喬巧會離家出走的最大原因,還是在於你。」
他蒼茫無神地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那張俏麗調皮的臉蛋在心上不斷浮現,心情激盪之餘,胸口脹滿了迫切的感情。
「可是,她在外頭無依無靠能去哪裡?你們難道沒有找過她嗎?」
「我們找過了,但這京城何其大,找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倘若她刻意躲在某個地方,要找到她是十分困難,何況她若出城去,更不知從何找起了。」荊石榴難過地垂下臉來。
「那她離開咱們府裡有多久了?」
「算算也快半年了……」莉包迎歎道。「唉,也不曉得她是不是平安,這外頭壞人這般多,她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實在教人擔心哪。」他一歎再歎,內心裡愁腸百折。兒子擺明也喜歡喬巧,怎料天公作弄人,先擺了這道譜,才會陰錯陽差造成未來媳婦兒半夜偷跑。
「她總不會一直待在外頭不回來吧?」愈想愈是不對,一顆心揪得死緊,荊楓若著實慌了,又從椅上跳起來,急切地在廳上來回踱步。「這裡再怎麼說也是她的家,她怎能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