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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文 / 司徒紅

    杜海棠聞言抬眼,這才發現那位神秘將軍正站在若爾罕身旁,唇畔含笑,眸中卻滿是輕視之意。

    她一怔,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客房不夠,掌櫃還在想辦法騰出空房。」若爾罕恭敬地答道。

    「那倒是小王怠慢將軍了,先坐下用杯茶。」孛古野不得不拱手致意。

    當年石天忍被縛,寧死不降,隆慶皇帝原是要斬了他,最後卻由孛古野和厄魯圖兩人聯手保了下來,一來是因為考慮到他是石天毅的胞弟,或許有用得著的一天,二來則是石天忍本身亦是將才,留他不死,自可營造烏焱皇朝寬大慈悲、惜才愛人的形象。

    因此石天忍雖為烏焱國的階下囚,烏焱國朝野上下卻對他頗為客氣,而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石天忍這顆棋子將要派上用場了,孛古野自然非得對他更加客氣不可。

    店小二聽得他說,立刻機靈地向前為他們拭淨桌椅。

    石天忍率先坐了下來。

    杜海棠原也要跟著坐下,但一見泛著霉味的老舊桌椅擦過之後看來仍是髒兮兮的,不禁遲疑地蹙起眉,還沒決定要不要坐下,便見孛古野從懷中掏出一條帕子鋪在凳子上,示意她坐下。

    杜海棠沒料到孛古野會有如此舉動,怔了一下才落坐,一抬頭,便見石天忍噙著一抹不以為然的冷笑看著她。

    「素聞海棠嬌貴,今天總算見識到了。」

    他一開口,杜海棠立刻注意到他綿軟的南夏口音,倒不怎麼介意他諷刺的口吻。

    反而是孛古野聞言,濃眉一挑,「烏焱皇朝向來愛惜珍寶,將軍在烏焱國待了這麼多年,應該已有親身體驗才是。」

    「敗軍之將可擔不起『珍寶』兩字。」石天忍冷冷地說。

    「將軍客氣了,關雁山一役,將軍輸在糧草補給不及,非戰之罪。」孛古野親手為他斟了杯茶,溫言笑道:「父皇惜才愛才,是非分明,絕不會為了區區一場敗仗,便忘卻了之前的輝煌戰功。」

    石天忍在烏焱國已經待了數年,這番話聽了不下數十回,然而每次聽見,他都會忍不住想起仍在青州邊界苦戰不休的兄長。

    當年他在關雁山戰敗被縛,皇上立刻下旨摘去他的爵位,就連大哥石天毅收復青州也未有封賞,反而因他之累,降爵削官。

    仔細想來,大哥賣命殺敵,他拒不投降,均是傻,傻得可憐復可歎……

    石天忍沉默不語,孛古野見他動搖,心中暗喜。

    他知道他若再加把勁,石天忍或許便會降了.然而海棠正在身旁,他若再細談下去,難保不會扯出這些年的是非恩怨,教她得知她不該知道的一切。

    掌櫃正巧騰出空房,趕來稟報,孛古野無暇細想,立即拉著海棠起身,對石天忍道:「將軍累了,請早點安歇,明日一早咱們還得趕路。」

    石天忍怔了半晌,才拱手還禮,隨掌櫃離去。

    杜海棠挨到此時,才扯著孛古野的衣袖,低聲探問道:「他就是石天忍?是我們南夏國的將軍?」

    孛古野立即沉下臉,「是咱們烏焱國!」

    「他又沒投降。」

    她在嘴裡小聲地嘟嚷,不敢出聲辯駁,卻又忍不住抬頭,看了石天忍的背影一眼。

    也難怪他會對她滿懷敵意了,像他這種寧死不降的血性漢子,一定瞧不起她的苟且偷安——

    「別胡思亂想。」孛古野的聲音闖入她腦海。

    杜海棠回過神來,見他目光如炬,神情不悅,不禁心慌地別開眼,「我沒胡思亂想。」

    要真沒有就好了。

    孛古野看著石天忍略微停頓步伐的身影,暗歎口氣,伸手將她冰冷的小手扣進大掌裡,開始認真考慮起厄魯圖的提議。

    第七章

    他曾經很努力很努力地留過她,無所不用其極地留。

    她也曾經在他身邊開心地笑著,溫柔地笑著。

    他看著她,用力說服自己,他們會就這樣過一輩子,她總有一天會明白南夏國只是她心中一個小小的缺憾。

    你是一個自大狂妄的臭蠻子!

    她曾經這樣生氣地罵過他,而他終於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

    他費盡心力,換不到她的愛意,他算盡機關,算不中她的真心,他是太自信了。

    如果當初他沒有這樣愚蠢的自信,如果當初他堅持不放手……

    「你連個子嗣都沒留下……」厄魯圖輕聲歎息。

    不,沒留下子嗣才好,沒子嗣,海棠才能走得瀟灑。

    是啊,他放手,不正是為了讓她有機會掙脫國仇家恨的枷鎖,填補心中的遺憾?「皇兄,你看過海棠花嗎?」

    厄魯圖擰著眉,沒有回答。

    「上京沒有海棠花,但偃城的海棠花一開,便狂肆地開了滿樹滿林,很美,真的很美。」孛古野眼望遠方,輕輕地喃道。「我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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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相信親情是天性。

    一個人可以捨名舍利,捨恩捨義,卻極難捨去骨肉至親,再怎麼冷情淡薄的人都一樣。

    所以他才會發出那樣的議論,主張將宗室之女賜嫁南夏降將。但是讓海棠生養他的子嗣……

    撇開海棠畏懼房事一事不提,南夏戰事未平,他長年不在上京,海棠又孩子氣得緊,照顧自己都有問題了,他怎麼放得下心讓她一個人帶孩子?

    最重要的是,他不願相信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竟還得靠孩子留住海棠。他相信她對他是有情的,不是嗎?

    沐浴更衣後的孛古野來到床邊,杜海棠早已安歇,他望著她甜美的睡顏,思緒飄來蕩去,無力排解心中強烈的不安。

    他立海棠為妃的舉動,毫不意外地在朝野各地掀起了一陣議論,他並不在乎旁人怎麼想,他只在乎海棠——她,不開心吧?

    她並沒有像三年前他納她為妾時那般哭鬧,然而他知道她不開心,從最初的訝然到最近的怔忡,他很難不懷疑這三年的甜蜜全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假象。

    遠遠站在門邊,為他捧著燭火的內侍等得手酸,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輕喚,「王爺?」

    「下去吧。」

    「是。」內侍一闔上門,房裡立即陷入一片黑暗,孛古野脫去外袍,迅速鑽進被窩裡,才剛躺下,杜海棠便翻過身子,偎進他懷裡。

    「我吵醒你了?」他用南夏語問,軟軟柔柔的一如她的音調。

    她在他懷裡搖頭,「好冷。」

    孛古野微微一笑,雙腳夾住她冰冷的腳丫子,雙臂則摟緊她嬌小的身軀。或許是他多慮了,畢竟南夏國的一切只是她兒時的片段回憶,他才是這些年真正守在她身邊的人。

    「本王讓人將炕火加大點好嗎?」暗夜裡,他溫柔的嗓音宛如醇酒醉人。

    「這樣就可以了。」她滿足地輕喟口氣,「你好暖。」

    他知道,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在天寒地凍的雪夜裡擁著她入睡,,也才能擁有一點點恩愛夫妻的真實感覺,除去新婚之夜,這三年來,他們其實只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

    孛古野暗歎口氣,低頭在她柔嫩的臉頰上印下一吻。

    「刺刺的。」她皺起眉頭,低柔的抱怨聲中還夾帶著幾聲輕咳。孛古野忍不住收緊雙手,「等度過皎月河後,天氣便會漸漸轉暖。」

    「嗯。」她擱在他腰上的手扯緊了他的衣衫,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孛古野,你立我為妃,與這次兩國議和有沒有關聯?」

    孛古野一怔,「誰告訴你兩國議和之事?」他明明嚴格禁止下人在她面前談論南夏國相關的政事的!

    「除非我聾了、瞎了,否則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她白了他鐵青的臉色一眼,覺得心口有些發疼。

    她就說嘛,好端端的,潘王妃怎麼會從他心愛的杜嫣柔換成她?其中必定有鬼!

    愈想愈怒,她不禁想掙開他的懷抱,孛古野鐵臂一縮,反將她摟得更緊。她說得沒錯,除非她聾了瞎了,否則在府裡都已瞞地不過,這一路南下,她又如何能不察覺他這些年刻意隱下的一切?若她知道主張焚燒南夏經書的是他,若她知道禁祀南夏神祉的是他,若她知道奏請禁說南夏語的也是他……

    站在烏焱國的立場,孛古野不認為他的所作所為有什麼不對。查禁南夏詩書,那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死教條才不會代代相傳,南夏人才不會老想著反叛;禁說南夏國語,統一語言,兩邊民族才不易生誤解,隔閡才能消除。

    他的手段或許激烈,卻是促使民族融合最迅速的方法,但他知道海棠不會這麼想,從南夏國的角度來看,他只是處心積慮想產除南夏文化的大壞蛋。

    而她會留在這樣的人的身邊嗎?

    想起她今日看石天忍的眼神,孛古野忽然不確定了,他俯下頭將吻烙在她的髮際,低聲喃問:「海棠,你還怕那檔事嗎?」

    「哪檔事?」他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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