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深雪
今晚,好不好開始與明慧分房而睡?
WhiteMask
從來默默地喜歡一個人都不是輕易的事。
我喜歡淺雪已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四年了,長不長?
由我初初全職做攝影師到現在擁有小小一家影樓,前後四年,營營役役,寂寞逆意時,她便是我的支柱。
我那麼需要她,但我從沒真正的單獨與她走在一起,一起步行半段路也沒試過,她的力量,來自我對她的思念。
我對她的思念。原來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可以這樣的無盡、這樣的深。
像那些配有美妙音樂的廣告,像那些浪漫悲傷的MTV,我愛著她這四年,都是一小片段一小片段地加起再加起。
初初跟雜誌記者到她的畫室做訪問,我看著這個美麗素未謀面的女子看得出神,她穿白長裙,不太白的那種白,踏著草織的涼鞋,梳個中分清湯掛面,站在她的五顏六色油畫當中,傻傻兮兮地望著我的攝影機笑,那笑的影像,是個叫人紊亂流淚的夢。
然後,我把她的照片放大了,側面垂下頭來的那一張,我鑲了掛在房中。
原來真有dreamgirl這回事,就是你生下來然後拚命在死之前努力尋找的那個人。
斷斷續續地碰上她,雜誌的週年誌慶,某畫廊的展覽,藝術節的開幕,電影節酒會,朋友的生日,甚至是在街上和天星小輪當中。
她會對我笑,誠懇地問候我,然後告訴我她有看我拍的照片,她又會說她可以為我畫一幅人像。她是友善的,她是親切的,她是美麗的。
所以教我更加難過,思念一日一日地深。
我打探她的消息,婉轉地、小心翼翼地,得到她的資料。她當然有很多男朋友,長情地由十八歲拍到二十四歲,然後分開了,後來斷斷續續又和別的男人交往過,畫照畫,拖照拍,飲飲食食,不是不風流快活。只是從來沒有人說她壞話,大家提起她的都一律正面,記起她的禮貌、她的溫柔、她的才情、她的飄逸。是有這樣的人,永遠只有人寵,沒有人會願意傷害。
我愛上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我很寂寞很寂寞。
聖誕節、新年、情人節我都是在她的笑、她的影子中度過。
太久了,我開始失去耐性,我開始想得到她。但那是淺雲,不是別個女孩子,自古好的東西都不會得來輕易。
所以我只有更痛苦。
我開始間歇性頭痛、手震、口吃和失憶。
我的醫生說,我患了抑鬱症,他建議我到坊間尋找那些香薰冶療師,他們擅於治療輕微的都市精神衰弱。
我一向都是聽話的病人,於是我便照醫生的吩咐,走到上環一條小橫街內的一幢唐樓的第四層,找著一扇有Aromatherapy的門。
門不推開猶自可,一推開全是襲人的香薰--薰薰鬱鬱的很有點麻醉成分。
內裡坐著印籍或是巴籍男子(從來我都不懂分別),他盤膝坐在房子正中,面前放了一個泥制的小香爐,爐上是幾滴油和兩朵不知名的紫色干花。
我對他說:「我需要香味治療。」
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合著的。他問我:「你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我回答:「我頭痛、手震、記性差、情緒反覆……」
他打斷我的話:「你是單戀。」
我一怔。他接下去:「你戀上不可能愛上你的女子,她愛穿白,有個美麗的名字。」
我看著他,就像著魔那樣,彎下身來,恭敬地坐到他面前,忽然,他張開眼來看我。
他從身後遞給我一小瓶油。「這可以令你心愛的她毫無疑問地愛上你,只要滴上數滴,在她面前薰一薰,讓她吸下去。」
我看著那高約三寸兼且塞有木塞的小泥瓶,不敢碰也不敢問。
「放心好了,對你對她也不會有害。」他這樣對我說。
我還是猶豫。「這是什麼?」我問。
「WhiteMask,盲目愛情的氣味。」
白色面具,我在心中默想。
在泥瓶內的那陣香氣可以令我深愛的人回報我對她的感情,但這完全是不道德的。
我對泥瓶發呆,然後我的眼眶紅了。我決定不願道德。
那醫師對我,他猜中了我的心意。我掏出錢來,他不肯接受,只是說了不忍心看著我單戀下去。
我莞爾,怎麼進入了twilightzone。
我在家把那瓶油研究又研究,也試過以數小滴薰出氣味來,那是很潔淨清曠的味道,不太使人興奮或沮喪,只像一些溫柔的空氣清產劑調和了玫瑰花香那種令人寧靜的氣味。
於是我便想,大概與淺雲一起試試也無妨。
藉詞替她拍一些實驗照,我找上門去。
她一見我擺出小薰爐便立即歡欣起來。「我也愛玩這個,我喜歡邊作畫邊薰檀香,這樣可集中精神,思考境界也高一些。」
我燃起薰爐,倒進小量WhiteMask。
淺雲問:「你這個是什麼味?不會是人造花香味吧?我對那種氣味敏感。」
「這是WhiteMask,」我低下頭說:「有助你心情開朗。」
火烘著爐,蒸發著爐面的數滴水點,頃刻,淺雲的畫室充滿了那獨特的淡恬幽香氣。
淺雲就在此刻說了:「天照,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已很欣賞你,你率真、善良,而且與世無爭。」
我看著她,莫非,藥力發作了?
她再說:「若果我告訴你我一直以來也喜歡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傻?」
完全不可置信,淺雲居然對我說出這些話,這不就是我心目中的話了?嘩嘩嘩,白色面具,遮掩真相的盲目愛情開始侵襲她。
我對她說:「如果我又告訴你,我也是一直暗戀你,你又會不會當我是傻瓜?」
忽爾,她掩住嘴,接著默默垂下頭,半晌再抬頭之時,已是一臉的淚。
我失措地抱擁她,聽到她微弱的耳語:「我高興也來不及。」
我把她抱得很緊很緊,白色面具已掩蓋了她本來的愛念。
我覺得卑鄙,同時又興奮得很。
接下來的日子,當然是隨心所欲了。明白渴望終於成真的快樂嗎?我甚至間中會想,若然就那樣讓汽車碰死了,我也不會怨一句。我知道快樂是什麼,我不會貪心。
那恬靜空白的味道,就那樣抓緊淺雲的心。
在她的畫室內,開始陸陸續續地出現以我為主題的油畫;然後,淺雲以那批不同畫舉辦了畫展;我們又接受傳媒訪問。
一時間,我和她彷彿二合一了,有她便有我。身邊一眾朋友/八卦人士都驚奇莫名,怎麼,淺雲會看上我!
就是嘛,我在抱著她的夜裡也會這樣想,怎麼她會看上我。
我有什麼好?外形、成就、身份全都平平凡凡,就也筆下油畫中的我,都比她一向的風格來得平實普通。縱然她說那是她最喜愛的油畫系列。
原因就只有WhiteMask。
淺雲真的對我很好,我相信,任何一個坊間平凡的女子也不可能對我那麼好。她把一天廿四小時全部獻給我,給我研究新食譜,花心思替我配襯服飾,又買新攝影器材給我,甚至在我工作回家後替我按摩、推拿、調校泡泡浴。
她還會在放水後轉頭微笑問你:「玫瑰味抑或桃子味呢?」
我覺得我已得到天下間最美麗的奇跡。誰會想到一個滿有名氣的年輕美麗女畫家會溫柔順服如無知住家少婦?
有時候我也會在她的薰爐上燃上兩滴WhiteMask,終歸是我不放心、沒安全感,怕WhiteMask的藥力會消失。
我明白自己下流,但現況美滿如斯,便只好不再去想。
可以做的便是盡量鼓勵她多作畫和結交朋友,不想她因為我而失去身邊其他重要的東西。
這樣的日子已有半年了,每一天我都在她輕吁「我愛你」之下醒過來。每一天,都甜如蜜。
而且和淺雲的朋友交往多了,我的關係網絡強大起來,漸漸我的名字也響了。
「允天照,」淺雲指著雜誌中的我訪問:「就快到紐約替《VOGUE》拍照啦。」
我輕揉她的小鼻子,說:「還差一段距離。」
淺雲卻說:「我認識那邊《VOGUE》的主編,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替你辦妥。」
我搖頭,微笑。「不用了,你已幫我太多。」
然而翌日,淺雲已替我向紐約那邊搭好路,安排我替他們拍一輯十三頁的時裝照。
她還買了花祝賀我,說:「祝名揚天下!」
我掩面,是不是在夢中?是不是得到太多?
終於,我沒有答應到紐約去,而我和淺雲首次吵起架來。
她把自己反鎖房內,而我,獨自留在她的廳中,看著四周我倆這半年內零碎的痕跡,然後,很傷心。
本來我是不應坐在這沙發上,本來牆上不應有我和她的照片,本來飾櫃內不應有她為我做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