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深雪
孫卓說:「我明白,如果不是老闆,以我原本的天份,頂多只是一名樂團內的小提琴手,要揚名立萬?沒可能吧!」
但因為今天甚麼地做到了,是故孫卓說這話時,沒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帶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餅。
看著她的食相,老闆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麼能吃,但這陣子,卻吃得那麼少。阿精發生了甚麼事?老闆的心內,掛心起來。
孫卓提議:「吃過東西之後,我們逛一逛街!」
老闆把心神帶回到孫卓跟前,他答應她。
於是他們步過白鴿處處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鳴琴前停步下來,自鳴琴發出清脆的音樂,猶如音樂盒般稚氣童真,孫卓站在琴前,望著裝飾在琴邊的玩偶,笑得好燦爛。
孫卓說:「我很老骿的,喜歡這些古老歐洲玩意,還有這些古老建築的風味,雕花處處。」
老闆想起了從前的家,他與呂韻音在英國的家,內裡的調子,就是傳統歐洲式。因此他也和應:「我也是。」
孫卓聽見,也就笑得更燦爛。
臨分別前,孫卓向老闆請求:「可否說一些令人振奮的說話?回去後,不久便要開始演出。」
老闆想了想,有甚麼是他由衷要說的:想到之後,他望著她,告訴她:「我會盡力令你一生幸褔。」
他說時臉帶笑容,而孫卓聽過後,只懂得張大口來,這種話由一個男人說出口,多麼叫人震撼。
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氣。
老闆做了一個「你滿意了吧!」的神色,然後與她話別。
他轉身離去了,自鳴琴仍然在奏,白鴿由一幢建築物飛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氣彷彿夾雜著花香。孫卓看著這背影,渾身奇異地抖震,他那句祝褔說話,反覆迴盪在她的腦海中,一分鐘重複一百萬次。
到她也轉身要離去時,腳步便有點浮,而腦海騰出了一角,她思想著一件事:把愛情交出去之後,究竟誰來接收了?
是老闆嗎?
不能擁有愛情之意,是不能對其他人擁有愛情嗎?但對他呢?
愛情給了他,於是他就有權控制她的情感嗎?
有這種事嗎?第8號當鋪如此運作的嗎?
第十章
演奏廳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轉頭問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轉頭。
卻已再看不見那個背影。
有點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問的話,也不知問甚麼才好。
垂眼望著的荷蘭石板地,忽然浪漫起來。她伸腳擦了擦地板,掛上了一個無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種名為「捨不得」的情緒。還以為,甚麼也典當走了,原來又並不。
那麼,她究竟以甚麼交換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來,仰望清爽的藍天,真有種理解不到的玄妙。
孫卓轉身走回演奏的場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被攝入了別人的鏡頭內,躲在不遠處埋伏的,有金頭髮的記者,他們一行三人,注意了孫卓許久,跟她跑過一個又一個國家,為求拍攝到具價值的獨家照片。
一直沒有緋聞的孫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記者忍不住擁抱歡呼。孫卓剛才與那名儀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閒逛的嬌美神態一一收在鏡頭下,一篇「女神音樂家初墮戀愛中」的文章,定必能賣上絕頂好價錢。
趕快把照片沖曬出來,卻驚奇地看見,孫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獨一人。孤獨一人在吃朱古力餅,孤獨一人在微笑,孤獨一人閃出晶亮的歡欣眼神,孤獨一人在自鳴琴前手舞足蹈。
那個男人來過了,伴孫卓渡過愉快的午後,卻不留低任何痕跡。
能容許把影像收在肉眼中,卻不容許面容落在任何憑據之上。
三名記者無論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們撞邪,抑或是女神音樂家與邪異為伴?
如是者,日子跟著看不見的軌跡走動,當鋪的客人接連不絕,老闆對孫卓繼續愛護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熱忱工作,亦沒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檯上,只有恰如其份的煎蛋、多土、咖啡。
老闆放下手中報紙,他問:「這半年來的早餐好單調,令我懷念起從前的日子。」
阿精說:「懷念?你一百都不大吃東西。」
老闆告訴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問:「孫卓也二十二歲罷!她出現了也八年。」
老闆說:「剛滿二十二歲,我早前才與她慶祝了生日。」
阿精說:「她已得到全世界的愛了,萬人景仰。」
老闆說:「她應得的。」
阿精無精打辨,她想問,如果孫卓應得到成就,那麼她為何不會有犧牲?
最後,她決定要重組念頭,這樣問:「你對她那麼好,這與得著愛情無異。」
老闆只是平靜地回答:「她不會有愛情,她自動棄權。」
阿精不忿氣:「你優待她。」
老闆亦不甘示弱:「我有權與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濟私。」她說。
老闆很不滿,卻沒有再回駁的意思,他站起來,走回自己的行宮。
心情不好,他拿起琴來,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韋華第vivaldi的(四李)中的春天,孫卓在她的最新音樂專輯中,選奏了四李四節樂曲。老闆單單只奏一個季節,心情也能漸漸乎伏下來,腦裡倒是想著,如果只憑人類極限,一個人,要怎樣才能有孫卓的水準,真正的出神入化。
阿精聽見音樂聲。她已不肯定,她還可以支撐到何年何月。
由孫卓一出現的那天開始,她便陷入了一個彷徨的狀態,然後是那名無翅膀天使的出現,令自以色列回來後的阿精跌進了一個抑鬱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沒能量掛上任何一個由衷的笑臉,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周中,來來回回走著,不出聲,流滿一臉的淚,然後又是再次的不出聲與淚流披臉。
已經感受不到快樂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錢可用,有喜歡的人在眼前,然而一點也不快樂。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書,那是一本教人自殺的書,內有百多種死亡的方法,由最尋常的吊頸跳樓,以至放逐野外被獅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沒有一種她會合用。
想死哩!沒有樂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捱。阿精仍然有一個習慣,她會走到一個異地散心,已經不為了吃,也不為了購物,而是為了找一個人傾訴。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結識到異性,如果想選擇用字,「友善的社會」,亦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字眼,情慾都輕便簡單,只要有一個友善的交談開頭,已經可以了。
這一晚,阿精認識了這樣一個男人。
她在紐約看舞台劇,她正排隊買票的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間屋內的殺人事件,一個困局,一次拆穿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的機會。宣傳單張如是說,阿精覺得還不算沉悶,於是便入場觀看。
她旁邊坐了一個男人,是當地人,她看見他的惻臉,是一般西洋男人的惻臉,不算英俊,也不醜怪,比較瘦削,但從坐起來的上半身看來,他應該很高。
劇院那麼黑,她本來看不見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於是忍不住要轉臉來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轉過臉來,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訴她:「這個故事,劇評說了不起。結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沒打算理會他,她一句總結:「我不關心人生。」
然後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傷心有人搞笑有人行為英勇有人足智多謀。真的寫得不錯,這齣戲,或許真如人生。
當其他觀眾連聲大笑大叫時,阿精只是歎氣。「唉……唉……唉!」
直情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煩的阿婆的所為,甚麼都引不起她的興趣那樣。
中場休息時,男人問她:「你不停在歎氣。」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該有甚麼可做。」
「不夠精采嗎?」男人問。
「我的人生更精采複雜。」阿精說。
「是嗎?」男人說:「精采得過極新鮮的車厘蜆、酒味濃郁的燴牛尾、香甜鮮嫩的黑菌,與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嗎?」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慾。
男人說:「散場後,我們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時的食慾,就被他的說話挑動起來,下半埸,台上演員走來走去,阿精卻是滿腦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滿眼滿嘴滿鼻都是美食的覆蓋。
她瞄了瞄身邊人,她在想,寥寥數句說話,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點辦法。然後,掠過腦內的念頭是:好吧,今晚便選中你,吸取你一晚的紀檍。
是的,阿精沒把他放進眼內,正如她從沒把任何血肉之軀放進眼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