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深雪
思想飄遠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經沒有愛情,遲早又會失去惻忍,千秋萬世,更不知怎樣活下去。
老闆心裡頭,呈現了一個原木還是矇矓,但逐漸清晰的決定。
是了,是了。
他要這樣做。
那天,他收起了孫卓的愛情之時,他已決定要這樣做;今天,他更加發現,這是他長生不死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聲音打擾了他,阿精對三島說:「三島先生,請別傷心,你的家人會因為你今天為他們著想,而生活無憂。」
三島說:「窮我一生的精力,也是為了令自己與及我身邊的人生活無憂,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後,卻搞到連靈魂也不再屬於自己。是不是,有願望的人,都已是太貪心?」
老闆與阿精都答不上這問題,他們的客人,都是心頭滿載願望的人,這些人不能說是貪心,而是,他們都走了那條太輕易的路。
憑住一張地圖,任何地方都可以互連的人生當鋪。
三島悲憤地說:「你們明白人生嗎?人生是否本該甚麼也沒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東西,是否代價都沉重?」
老闆與阿精再次答不上話來。老闆今年大概一百六十歲了,但他卻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瞭解人生。
甚至乎,他甚麼也不瞭解。
老闆只能說出一句:「請你準備,我們該開始了。」
本來垂下眼睛的三島,忽然抬起眼來,他如是說:「不!」他發問:「你首先告訴我,我將會往哪裡去?」
老闆告訴他:「那是一個無意識的空閒,你不會知道自己存在過,亦不會游離,或許,你會沉睡數千年,或許只是一剎那,總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會有任何知覺。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審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數千億的靈魂,與你同一陣線。」
三島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數千億同一陣線的靈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獄的靈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獄的,也有數千億個?
但因為他知道無論是哪一個方向,都是大數,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島忽然沒那麼激動。
老闆問他:「可以開始了?」
三島合上眼睛,面臨一個受死的時刻。對了,剎那以後,將會毫無知覺,所有做人的記憶,無論是悲與喜,得與失,愛與恨,都煙消雲散。存在過,就等於不存在。
是最後的交換了,死亡就是終結。
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我以為,我不會走到這一步。」
老闆安慰他:「沒痛楚的。」
三島重新合上眼睛。
老闆便把手放到他的頭頂上,就在同一秒,三島但覺心神一虛,之後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強說再有知覺,都只是這種連綿不盡的虛無。
眼前的三島,已是屍體一條,在光影漸暗之間,他的軀殼被送回他的妻子身邊。明早的新聞會報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歲。
老闆的手心收起了三島的靈魂,照慣常做法,阿精會把玻璃瓶遞過來,接收這個典當物,但今次,阿精魂遊太虛,完全沒為意典當已經完成。
「阿精。」老闆叫她。
她的心頭一震,把視線落在老闆的臉上。
「請收起這個靈魂。」老闆神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覺,她用雙手做了個手勢,玻璃瓶便出現在兩手之間。
老闆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細小的,微綠色的氣體從手心沁出來,溢滿瓶身,阿精蓋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開門,漫無目的地朝木柴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終歸,她也走到適當的世紀、時份、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屬於三島那一格之上,旁邊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當物。
繼而,她木無表情地離開地牢,腳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宮。
其實,阿精漏做了一個很要緊的步驟,她應該把玻璃瓶中的靈魂轉移到一個小木盒中,這種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個靈魂。跟著做了百多年的步驟,她居然可以這樣糊糊塗塗地忘掉。
這一天,甚麼也沒有發生過,只是見了個客人,但阿精已覺得,筋疲力盡。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淚。
當鋪的運作每天不斷,老闆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問過她,她沒有說些甚麼,他便不理會了,只叫她多點休息,如果心情對的話,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東西、買東西,做些她喜歡的事。
老闆支持阿精尋找樂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蹤孫卓的行徑。
已推出第二張唱片的孫卓,嬴得無數音樂界的獎項,名字無人不認識,古典樂迷、非古典樂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樂重新帶回公眾層面,令這些美妙樂章廣泛地受大家認識。
在音樂史上,她擔當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孫卓,才二十歲,便成為了一個等同「偉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這些音韻,她把世人帶回一個古典品味的追尋當中。孫卓明白自己的貢獻,不獨是一名偉大的樂手,更是一名偉大的音樂推動者。
她正舉行她的巡迴音樂會,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樂廳中舉行,有的在可以容納數萬人的音樂場地進行,世界每一個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風辨。
事業發展得極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窮追不捨,而且非富則貴。有唱片業鉅子、西方國家的年輕王子、油田的大財主、跨國機構的繼承人……她接見他們,與他們吃一頓飯,說些體己話。然後,她覺得,自己比起他們,更具皇族的氣派。
凡夫俗子,誰會襯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們的財富,她不需要他們的關心,又不需要他們的愛情。在無所需之下,他們變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來做甚麼?逛街看電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這些事,十四歲那年,她便不會跑到第8號當鋪。
她的生命,只有音樂,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擁有全世界,埋葬在內,興奮得不能形容。
一個人,便絕成了一個家、一個團體、一個國家。只得一個人,她便變成一個世界。
心裡頭,若有任何記掛,那會是老闆。他給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裡。
這一天,老闆又來采望她。
孫卓正在巡迥表演途中,地點是荷蘭,在采排之時,老闆現身在觀眾席的尾排,孫卓一直留意不到,她連采排,也極度認真。
最後,她假裝向台下鞠躬,眼睛向遠處一瞄,便看見老闆。她微笑了,從容地走回後台。休息室中,有人敲門。「進來吧。」她說。
老闆走進門內,便對她說:「累不累?」
「肚餓。」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們到外面吃點東西。」老闆提議。
孫卓點點頭,便跟著老闆走。
孫卓的心情很好,她說:「你看,這兒四周都是花田!鬱金香!洋水仙!紫鳶尾!」
老闆問:「喜歡花?」
孫卓說:「我對花有passion,不過,當然不比音樂的強大。」
「喜歡甚麼花?」老闆問。
「紫鳶尾。」孫卓說:「你看吧,紫鳶尾花田,像是聚集了成千上萬片飛舞的蝴蝶一樣,是不是特別的美麗?而且,梵高也是最愛畫這種花。」
說過後,他倆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孫卓笑容滿面,心情極好。
她說:「你來看我,我真的好開心。你知不知道?巡迥演奏是多麼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場前的壓力很大,完場後,壓力消散後,換來的就是寂寞感,一個人在酒店房內,加上疲累,於是特別想哭。」
她垂下頭來,吃了一口朱古力骿,本來想說一句:「我也渴望有人關心。」然而,還是決定不說出來。她抬眼看了看老闆,她知道不說是對的,無理由,令大家尷尬。
但,槾著,又怎會尷尬?他們是甚麼關係啊?孫卓摸不清白己的思想,想必是悶壞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餅,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實上是,見到老闆,她很開心。
老闆告訴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點來看你。」
「好啊!」孫卓很高興。見到老闆,她總能夠飛快就回到一個原本的年歲,忘記了野心忘記了擁有這個世界,原原本本的,變回一名心曠神怡的少女。
老闆問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卓,名氣最響,亦是最富有和美麗的音樂家了,為何仍然壓力那麼大?」
孫卓眼睛溜了溜,然後說:「奇異的是,我一直認為,我的所有技術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來的,從來,我沒有視之為不勞而獲,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
老闆點點頭。他明白她的心態。
「你會認為我忘恩負義嗎?」
老闆說:「我會認為你努力不懈,所以這一切你自覺是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