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揚州鬼

第5頁 文 / 佘惠敏

    「大人,捉賊拿贓,捉姦拿雙,怎可僅憑傳言就斷人以罪?唐守備只是常召我詩詞佐酒,歌舞助興,那都是官場通例。至於床幃之私,實在是沒有。」說到這裡,嚴蕊忽然話峰一轉,笑道,「怪不得今天去麗春院的官差那麼粗魯的闖進來,進門就問唐大人在哪裡呢,原來是被大人派來……嘿嘿,大人難道不知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的道理麼?抑或是大人本來就看唐守備不順眼,要藉故整整他?」

    朱熹被她說得臉色大變,勃然大怒道:「朱某豈是這等小肚雞腸的人?我自幼飽讀聖賢之書,但知聖人之道,唯『存天理、滅人欲』六字而已。眼下內憂外患,滿朝官員卻是淫逸之風盛行。像唐與正這樣敗壞朝綱的人,正應該法辦,以得殺一儆百之效。姑娘是聰明人,何必編些三歲小孩都不信的話來騙人,還是趁早從實招了吧!不要逼得我對姑娘大刑伺候。」

    14刑訊

    可是,無論朱熹威逼也好,利誘也好,正氣凜然也好,巧言令色也好,嚴蕊始終不為所動,堅持原供,終於從座上客變成階下囚——在挨了三十大板還是不肯鬆口之後,被套上枷鎖扔到牢裡去了。

    我在旁邊看著很是心痛,卻又無可奈何。那之後,我有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她。這段時間裡,我被羈押在朱府,只聽說嚴蕊被關在州府大牢裡,日日受鞭笞之苦,卻倔強依舊。言者無不嘖嘖稱奇,我聽了,又是欽佩,又是著急。

    後來有一天晚上,老謝偷偷來探視我,我請他去救嚴蕊,他卻笑我太天真:「州府大牢裡冤魂厲鬼太多,我可不大敢去。再說,就算我去把她劫獄出來,又能把她安排到哪裡去?總不成把一個大活人弄到陰曹地府裡去吧?」

    「安置的問題可以請唐守備想辦法啊,他人面廣,門路多,一定有辦法。」

    「嘿,他?我已經找過了,他現在停職在家,一面避風頭,一面寫自辯狀,假撇清還來不及,怎麼肯惹禍上身?」

    「唐與正不是有靠山的麼?宰相王淮是他的姻家。」

    「誰讓他自己不乾不淨的,不過現在還真沒什麼乾淨的官兒。要不是京裡有人幫他,嚴蕊又不肯作證,他早被朱熹告倒了。聽人講,朱熹開始上的三個奏折,都被王淮壓下不報,後來朱熹硬是不肯罷休,才總算把這事捅到皇帝那裡。眼下雙方僵持不下,奏折來奏折去的,這場筆墨官司至少還要打幾個月吧。整件事裡,就苦了嚴蕊,弱柳嬌花,怎麼經得住飆風驟雨?他們在那裡拖拖拉拉不要緊,就怕再拖下去,嚴姑娘的小命都要沒了。」

    老謝解開我脖子上拴的繩子,要帶我走,說是救得一個是一個。至於嚴蕊,老謝說「等她也變成鬼了,我再替她到地府打點去,讓她也像我這樣做個快活鬼。」

    我很生氣,四隻蹄子釘在地上,不肯動步:「要走你走,我不能眼看著嚴蕊香消玉隕。」

    老謝嘿嘿一笑,扳過我的嘴,彈了一粒珠子進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咕嘟一聲,珠子已經滑落肚裡。我疑心這是迷魂藥一類的東西,把我弄暈了,老謝好帶我走。這種事情,他老人家是幹得出來的。但是過了一會,好像並沒什麼不適的感覺。正待問他,忽聽得有人過來的聲音,老謝就趕緊開溜了。

    來人把我帶到了揚州府的地牢裡,我又見到了嚴蕊和朱熹。兩個月不見,嚴蕊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面色憔悴,首如飛蓬,衣衫破爛,血跡斑斑,雙腿委頓無力,十指均有夾痕。只是一雙眸子依舊神光湛然,見了我,竟溢出盈盈笑意來。

    15自盡

    我見她眼中神采未失,心下略感安慰,知她尚能支撐,不像外面傳言的那樣危在旦夕。但看她瘦弱憔悴的樣子,到底能支持多久,其實也很難說。我總覺得她現在是靠一股硬氣強撐著的。外面傳言洶洶,老說嚴蕊快要死了,我瞧多半是朱熹故意放出去的風聲,好教唐與正自投羅網。不過唐與正也不是個毛頭小子,老官油子了,倒也真能沉住氣不去救人。現在揚州城裡人人都在談論這件案子,人人都在嘲笑這兩個大官,笑朱熹虛偽狠辣,笑唐與正狡猾怯懦。算起來,整個案子裡還是嚴蕊的名聲最好,人人一提起她,都要豎起大拇指,誇一聲「好」。這些情況,一直關在牢裡的嚴蕊想必都不知道吧。

    朱熹見我到了,使了個眼色,一個大漢走過來,架了一把鬼頭刀在我脖子上方。嚴蕊見了,臉色一寒,冷冷問道:「朱大人,這是何意?」

    朱熹笑道:「刑訊逼供,若傷了人性命,還是沒有供狀,總歸不好。我看姑娘身虛體弱,未必能再經得起拷問,所以想做碗新鮮羊肉湯給姑娘補補身子。殺一隻羊,也不會被人告我濫用刑法,何樂而不為呢?」

    「大人,我只聽說過怕死的人,可沒聽說過怕死的鬼。」嚴蕊不為所動。

    朱熹從懷裡掏出一本書來,那是我在麗春院裡修行時看過的。「《鬼異錄》有雲,『鬼之善變者,中人沫,無解。形死則神滅,無復為鬼也』。這書是在姑娘香閨裡找到的,嚴姑娘不會沒看過這本書吧?」

    嚴蕊聽了,神色大變,她其實並沒看過我的那些書,於是看看我,我衝她點了點頭。她眼中泫然欲泣,一直昂著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朱熹趁勢逼問:「嚴姑娘,你到底招是不招?」

    地牢裡頓時安靜下來,人人都在等著嚴蕊開口,我也在焦急的等待。不過我等待的並不是對我生死的判決,而是希望知道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我嫉妒唐與正,因為嚴蕊為他歷盡苦楚,而他本人卻並不值得嚴蕊為他這樣做。我其實是希望她招了算了的,就讓那兩個傢伙斗去吧,她一個弱女子,就算招了也沒人怪她。

    嚴蕊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神色堅毅,顯然已做了決定。她走過來,蹲下來,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喃喃低語:「揚州鬼,你知道麼,我這樣倔強,不是為了唐與正,是為了替你我爭一口氣。其實我們都是一類人,就算力所不及,也要先拚一拚再說。你我現在弄成這個樣子,朱熹他難辭其咎。我恨他,他越逼我,我越不能讓他得逞所願。不過現在……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魂飛魄散的。」

    她站起來,朗聲道:「朱大人,請命人放了他!」

    朱熹哈哈哈的笑得十分暢快:「嚴姑娘果然是爽快人,可惜這本書我發現得晚了,不然你可以少受許多苦楚,我也可以少好多麻煩了。放了他,拿狀紙來,給嚴姑娘畫押。」

    朱熹的笑聲令我覺得非常刺耳,我最後看了嚴蕊一眼,然後趁大家都沒注意我的時候,一頭往旁邊的鐵柱子上撞了過去。

    16進京

    如果我真的消了魂,這個故事當然要換一個人——或者換一個鬼來講。那一撞,把那隻小白羊撞死了,我這個揚州鬼卻又獲新生,重新變成了一個鬼魂。這是個秘密,只有老謝知道,當然,我能重新變成鬼,也是他的功勞。在我之前,沒有一個鬼魂在被人的唾沫定型以後,還能夠形死而神不滅的,要不然人的唾沫也不會成為眾鬼相傳的必避之物。據老謝的分析,過去與我有類似遭遇的鬼魂形死則神滅,那是因為這個形體不適合鬼魂定居,所以一旦形死,三魂七魄就四散逃竄消亡,不能凝為一體。而我先是吃了肉靈芝,使得神清氣爽,靈肉合一;撞柱子的時候又死志甚堅,意念專一,起了聚精會神的作用;然後又有此前被老謝餵進肚子的定魂珠,作為我剛獲新生時無知無覺的靈魂的庇護所;最後嘛,就是老謝那夜在監獄外守著,看見我的遺體被抬出來,就趕緊找個機會,從羊肚子裡掏出定魂珠,帶回我們原先居住的陵墓,為我護法,讓我飽經創傷的靈魂漸漸恢復了元氣。

    我的靈魂完全清醒,已經是在半個月之後。這半個月裡,朱熹繼續對嚴蕊嚴刑逼供,嚴蕊傷痛之餘,愈發倔強,乾脆一言不發。這些都是老謝出去探聽到的流言,實情如何,他也不得而知。我自殺之後,朱熹害怕引來什麼冤魂厲鬼,早已在地牢周圍佈置了道符佛物,老謝想進去探望嚴蕊告訴她我沒事,都找不到機會。

    揚州方面,我倆已經束手無策,於是晝伏夜出,去了京城臨安。我們先後找到了宰相王淮,吏部尚書鄭丙,侍御史張大經,這幾個人果然都是唐與正一夥的,但是他們對於嚴蕊,只在口頭上表示慰問,具體到怎麼救人的問題上時,他們都推搪起來。他們都說,只要把朱熹調走,換個人來審這個案子,就可以把嚴蕊放出來了。但是朱熹陪他們耗上了,不肯走,他們也沒辦法。現在就是他們雙方比耐性的時候了,看誰耗得過誰。最後他們都安慰我們說,朱熹不敢真的折磨死嚴蕊的,真要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治朱熹一個「嚴刑逼供致人死命」的罪,把朱熹給鬥垮了。他們還分析說,根據嚴蕊在這個案子裡的表現來看,她肯定可以堅持到最後,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而不是屬於朱熹的。如此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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