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佘惠敏
1夜曲
我不是人。
我是鬼。
我喜歡在月明之夜對天長歌。大家想必也都知道:長歌可以當哭。所以鬼哭狼嚎這個詞實際上是形容我的歌聲的,是稱讚我的歌聲和沙漠中的狼嚎一樣,能夠打動人心的意思。
我唱歌的時候喜歡坐在高處,因為這樣可以看見更廣闊的天空。我一直以為,我的心胸是和天空一樣遼闊的。
揚州城裡最高的地方當然是麗春院,他們的生意做得大,樓就起得高。但是那個地方的夜晚太熱鬧,顯然不適合我去唱歌。當然如果我是個傾國傾城的女鬼的話,老鴇拉也會把我拉去給她賣唱。不過很可惜,我是個倒霉相的男鬼,去那地方只會影響他們的生意,我當然不會那麼不識相。
事實上,我的前生就是一個風流狂放的五陵少年,也曾肥馬輕裘,紅燈綠酒,斗鷹走狗,麗春院這樣的地方去的多了。我說這些不過是表示我不是因為假道學才不去那裡的,沒有什麼誇耀的意思。其實過去的事還真是沒什麼值得誇耀的,我二十多歲就死了,死的時候窮困潦倒飢寒交迫。
揚州城裡第二高的地方是座佛塔。那個方丈應對人的本事不錯,城裡的富貴人家大多都到他那裡去燒香。他掙的錢也多,估計不下於麗春院。方丈當然比老鴇有涵養和低調一些,所以建的佛塔雖然高,城裡四處的人一眼就能望到,但還是沒麗春院的主樓高的那麼誇張。佛塔也不是適合孤魂野鬼唱歌的地方,我怎樣也該給方丈留一點面子,免得他花錢找茅山道士來抓我。
有個鬼朋友建議我到城外的土山上去唱歌,說那地方最高,也清淨。可是那裡的晚上哪有人?我又不能白天出來唱,難道真要我唱給鬼聽?我當然不去。
我唱歌的地方是揚州知府的衙門,那是揚州第三高的地方。揚州知府沒包青天那麼勤快,晚上不會去斷案的。所以那裡晚上很清淨,沒有人來打斷我。那裡地段又好,在揚州城的中心地帶,周圍很繁華,居民很多,所以也不愁沒有知音。
我於是在每個晴朗的十五之夜,躺在知府衙門的屋脊上唱歌。
2初遇
鬼唱的歌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聽見的,得有悟性才行。沒有悟性的人只當那是嗚嗚的風聲,只有有悟性的人才聽得出,那是一個有靈氣的鬼魂的自白,我喜歡把它簡稱為靈魂的自白,把每個月的十五日叫做靈魂的自白日。
在度過了九個靈魂的自白日以後,我有些灰心喪氣了,因為居然沒有一個人過來說:你好,揚州府衙裡唱歌的鬼魂,我喜歡聽你唱的歌。雖然我一直覺得,肯定有些有悟性的人是聽得懂我的歌的,但是這些人老不來表示一下,漸漸的我就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水平來了。
第十個靈魂的自白日是在八月。這些人都要過節,我想他們更不會來聽我的歌了,所以這天我的歌聲特別的傷感和寂寥。
正當我自憐自艾滿心惆悵的時候,忽然聽見篤篤的敲門聲。我想:這麼晚了,誰還會來喊冤申訴?於是向下面看過去,但是正門那裡並沒有人。我只好繼續唱我的歌。
我非常投入的唱完了這天晚上的歌,我想我從來沒有唱的這麼好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我只知道有什麼地方和平時不一樣了。當然這並不是說有什麼地方不對了,而是……怎麼說呢,是有個地方太對了。我唱完了以後就在屋脊上發呆,想想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喂,呆子鬼!」一個清脆的聲音出現了,帶點兒輕嗔薄怒的味道。這次我聽清了,聲音是從我後面傳來的。我真傻,我先前應該往後門看而不是去看前門。我是個知錯就改的好鬼,雖然我當人的時候最喜歡怙惡不悛。於是我馬上站了起來,轉過去,向下張望。
原來是一個美麗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手裡拿著一隻笛子,正跟我說話。
為什麼會是一個小姑娘呢,雖然她很美麗,可這也不能減少我的失望。我一直期待著的知音是嵇康那樣的高人隱士,而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如果他是個小男孩也比較好一些,雖然現在不會懂,但是等他將來長大了總會懂我的。小姑娘就不同了,她們總是被關在家裡,嫁了人以後又關到另一個家裡,素質再好也見識有限,怎麼能理解我這海一樣深的惆悵,天一樣寬的胸懷?
當然對一個期待著艷遇的鬼來說,這個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可是諸位看官,你們大概聽說過很多女鬼戀書生的故事,可是沒怎麼見過男鬼戀閨秀的傳說吧。這種講故事的傳統可是有著深厚的現實基礎的。我就是這麼一個沒什麼花花肚腸的鬼。
「哦,你好。」我有氣無力的回答她。
她的秀眉蹙起來了,顯然是不滿意我的態度。但是她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起笛子吹了一下。那是我唱的歌的旋律。
我終於明白我今天為什麼能唱的這麼好了,原來是有人給我伴奏。怪不得剛才唱歌的時候覺得有回音呢。哎,想不到我做人的時候是個感覺遲鈍的人,如今當了鬼,這個毛病還是沒改過來。
3暫別
為了表示禮貌,也因為不習慣居高臨下的對人講話,我從屋脊上飄了下去,落在小姑娘面前。
古人說「月下看美人」,現在的人說「都是月亮惹的禍」,其實意思差不多,都是經驗之談。月光不像陽光那樣纖毫必照,不會暴露雀斑之類的缺點;又不像燭光那樣小家子氣,可以看到美人的全貌。小姑娘站在後庭之中,庭院裡月色如水,樹影婆娑,更襯得她清麗脫俗,不可方物。
要是放在從前,我還是個輕浮少年的時候,肯定要作個揖,問她「敢問小姐貴姓芳名,仙鄉何處?」了。可是自從做了鬼後,我就老實多了,這樣的話居然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了。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多謝小姐清音雅奏!」
小姑娘噗嗤一下,樂出聲來。「想不到鬼說起話來也這麼字斟句酌,跟人一樣拘謹;更想不到的是,字斟句酌了半天,說的也不過是句平平常常的話,沒一點神鬼莫測之機。你到底是鬼不是啊?」
我差一點就要暈倒,這個小姑娘,居然一點都不怕鬼,這是哪裡來的厲害角色?「難道你是鬼?」我問她。
「我當然不是了,我是這裡知府的女兒,名字叫嚴蕊。對了,你貴姓?」
「孤魂野鬼,哪有什麼名姓?」
「哦,你鬼膽不小,老是跑揚州府衙裡來唱歌,我就叫你『揚州鬼』如何?」
「嘿嘿,隨你了,你是千金小姐,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我一向不喜歡囂張的女孩子,所以也對她不客氣起來。
「聽你的歌聲,寂寥而又開闊,有無邊落木不盡長江的意境,怎麼談起話來,也像凡夫俗子一樣不能容物呢?」她搖搖頭,轉身就走。
我無話可說,只是自覺慚愧,呆呆的目送她分花拂柳而去。
這個晚上真是一個倒霉的晚上,先是誤失了一個紅顏知己,接著又走了一個魂朋鬼友。這個鬼朋友就是先前勸我到城外土山上唱歌的那個。我自從當了鬼以後,一直和他一起住在揚州城外的一處墳場裡。這天我唱完歌,垂頭喪氣的回去,跟他講了嚴蕊的故事,誰知道他卻對我說:「兄弟,我要走了,這裡的判官征我去當鬼差。你做人的時候得過且過,做了鬼以後也做得很不用心。別的鬼都修行法術,這樣就算不欺負人,至少也可以自保,你卻成天想著怎麼唱歌。以前我們住在一起,還可以互相照應,現在我要走了,這本《五鬼修行大法》就留給你,有空的時候看看吧。」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又一個十五到了。這個十五的夜晚下著雨,看不到月光。我於是沒有進城,躲在墳場裡看那本《五鬼修行大法》。我對那些傷人嚇人的法術沒有興趣,只是學了幾樣變貓變狗變小羊的法術,預備下次唱完歌後使用,以搏美人一璨,算是賠罪。
4驚變
十月十五的晚上,我又去了揚州府衙。
可是這一次,府衙裡並不像從前那樣清淨,非但不清淨,而且簡直可以說是人來人往,吵吵嚷嚷,雞飛狗跳,砸鍋倒灶。我在人叢中看到了嚴蕊,她正披頭散髮,被兩個大漢拖著往門外走。那兩個大漢,穿著麗春院裡龜奴的服色。
我心中一驚,就要過去救她,但是這裡人氣太盛,我修行尚淺,根本過不去。
從人們的談話裡聽來,是她的知府父親犯了案,已處了極刑,她也被官賣為妓。
我憂心如焚,偏偏又沒有辦法。早知道就學些有用的法術了,上次學的那些,一點用都沒有,怎麼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