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凌玫玫
「為什麼要恨呢?恨太沉重了。他討厭我,不代表我不能喜歡他。」
「你被扔在季湘居二十多年,姜老爺、姜夫人、所有所有鄙視、厭惡、恐懼你的人,你敢說這其中沒有你恨的人?」她不相信在他被遺棄多年的情況下,他還能說出個「不」字?就算他是白癡,也不可能沒有過這種強烈的情緒。
季禮嘴角蕩漾著釋然的笑意。「我或許不喜歡那些人,但也不討厭他們,更不可能有恨啊!不喜歡不等於『討厭』,更不等於『恨』!每個人都有自己考量的立場、自己的好惡,總不能跟我不同,我就恨他啊!」
無衣全人錯愕,簡簡單單的答詞在她長年認知裡刮起一陣又一陣的旋風。她撇過頭,不敢正視他剔透無瑕的晶眸。
憎恨,於她而言,是十分自然的情感。因為她恨著許多人,她父親和那些虛偽不一、令她作嘔的人們。這些卑鄙如螻蟻的傢伙,是她一直以來欲踩碎而後快的低劣生物。
只是,她的雙眼也因此……混濁了吧!
遇見姜季禮,識得他的單純、誠真開始,她的腦中便不斷對自己發出警告,她早該明瞭的——
原來事實上……她跟那些虛假人們沒有差異,在習慣他們的醜陋下,自己也漸漸變成她最厭惡的模樣……
「水井姊姊,你怎麼哭了?我說錯什麼?」季禮擔憂近前,試著找出自已兩手衣袖的乾淨部分,好為她拭淚。
「我哭了?」無衣撫上濡濕的面頰,呆似木雞的神情突然一抹乾笑。「我居然在你面前哭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應該摒除在人們真實的面相之外,想不到她也位列其中,而且由來已久……
「我多希望變成你,擁有你的自在逍遙。」無衣握住他的手,豆大的淚珠不再掩飾地落下。
似乎二十幾年來在人前強忍的悲痛、假裝的自適,全在此際傾倒、解卸。
「你就是你,變成我就不是你、就不是我最喜歡的水井姊姊。」
無衣淚眼昂抬,苦笑。
好一個安慰方式,很像他會有的。
見無衣稍止淚,季禮轉身,在床鋪間東搜西尋。
無衣直勾勾盯著他的動作。
「找到了。」他故作神秘,將尋獲之物藏於身後,笑得靦腆。
「什麼東西?」
「送你的。」一條天藍色的絲絹攤在他手心。「給你擦眼淚用的,你不要再哭了。」他輕柔撫去她頰上殘餘的淚水,絲絹溫軟的觸感與他的細心,令她一下子忘記拒絕。
兩頰是燥熱的,她卻無暇探究原因,只忘我地凝住他的面容。
他的輪廊其實相當俊俏,假若他不癡的話,必定是眾家女子的青睞對像……
怎麼搞的?她胸口有些不舒服。
「我自己來就好了。」她搶下絲絹,惶然俯首,有一擦沒一擦地抹著自己的臉。
遽地,季禮握起她手腕。「我們出府走走吧!」
「啊?」無衣未及反應,便給季禮拉出了門口。「等、等,你午飯還沒吃呢!」無衣望著離她愈來愈遠的幾盤飯菜,問道。
「你不開心,我怎吃得下飯呢?」季禮雖沒有回頭,無衣卻可篤定他臉上平和的笑容。
因為……包圍她手腕的,是他溫暖的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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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宜豐縣一比,位於江西水陸交通要衝的南昌顯然熱鬧許多。
市集上各式新奇的玩意兒備出,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人潮往來不息,一片生氣勃勃。
「出來逛逛,你的心情肯定可以大好。」季禮自然而然牽著無衣的手,後者不知是不覺抑或懶得拒絕,打出姜府後,一路上就這麼與他攜手相偕。
「我們從後門溜出來,沒關係嗎?萬一姜夫人發現……」
季禮抓頭聳肩,豁達地看開道:「大不了就是挨頓罵、受頓打,只要這次出來,你能開心就值得,我無所謂。」
無衣停步,怔望著季禮疑惑的回首,紛亂的思維在她腦中雜沓而至。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半啟的唇按捺著,始終沒有成聲。
「聽你的口氣,你常常偷跑出府吧?」她硬是吞下原本的疑問,隨口扯了另個問題。
季禮咧嘴不好意思地笑笑,無衣的臆測正中紅心。
「你千萬別讓我大哥知道,否則他一定會罵死我,他最討厭我一個人到處亂跑了。」他吐吐舌頭,似心有餘悸地要求,無衣沒好氣地應道:
「我可沒那個閒工夫同他嗑牙。」
兩人徐步緩逛,不久,陣陣燒餅香味飄近他們鼻際。
「小季子啊!今兒個吹什麼風,居然帶了個姑娘出來遊逛?還手牽手,挺親暱的嘛!」賣燒餅的胖大叔嗓音宏亮地招呼道。
無衣此刻才察覺,自己的右手被季禮握著將近有半時辰之久,她卻渾然不曉。
她倉皇抽手,紅潮俄頃間染遍耳根,如通紅的炭火。
這到底是什麼感覺?和姜季禮相識以來,她便老是出現這類莫名所以的怦然,以前未曾有過的……
「胖叔,別說笑了,和往常一樣,啊!不,今天要兩份燒餅。」季禮伸出兩根白皙的手指。
「好!好!難得你第一次和姑娘上街,胖叔我免費再送你們一份,讓你們吃個飽。」他笑呵呵地端上三份燒餅,季禮和無衣就在路旁擺設的桌椅用起午飯。
「胖叔做的燒餅在咱們南昌是最出名的,你一定要嘗嘗。」季禮早已吃得滿嘴燒餅屑,無衣微笑,不自覺幫他擦去嘴角的屑渣。
「你跟他好像滿熟的!」
季禮再咬下一大口燒餅。「我頭一次溜出府,就不小心跌到溝裡,全身弄得髒兮兮,又沒帶半分銀子。別人看見我,躲的躲,趕的趕,只有胖叔不是……他主動給我燒餅吃,還帶我回去換套乾淨衣服呢!胖叔不但做的東西好吃,人也和善,無論對誰都是笑容滿面,所以我好喜歡他。」
「我看得出來。」她知道,那位彌勒佛般的胖大叔確如季禮所言,他的笑發自內心,無一絲作偽可尋。
真,是人類性情中最困難的部分。無論以真待人或視己,有幾人能確切做到?而今她眼下卻出現了——
大概唯有姜季禮這種人,才能吸引與他相似的胖大叔。
有時候望著姜季禮癡傻的容顏,她會覺得「真」……其實是唾手可得的吧!但為何她追尋多年,這個字卻離她愈來愈遙遠,並且慢慢變成夜空中的星辰,看得見卻摸不著?
因為讀了太多虛假、負面情緒,在努力抗拒過程中,麻木了,也下意識接受並成為了吧……
若非姜季禮,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瞭解,她之所以想關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裡,自自然然隨時間而老死,與其說是厭惡人們噁心的一面,倒不如說是因為恐懼自己會被侵蝕,逐漸變形……可惜來不及,她已經變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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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陸就舟,無衣猜不出季禮打的主意。
「我看那市集還頗多有趣處,怎麼吃完燒餅,不再逛逛就急急忙忙拉我離去?」
佇立船頭,季禮唇畔一抹洞然之笑。
「那些東西還不足以令你開懷,待會兒你看到我們抵達的地方,我相信你的心情定會開懷舒暢。」
他的笑,無衣有些愕然,又有些懷疑,彷彿他與方纔的姜季禮並非同一人。
船舟將近岸,無衣遙望湖濱叢密翠林,間或百紫千紅點綴其中,煞是迷人。
季禮半舉高手臂,示意她仰首觀看,一座尖頂建築擎天於眾綠之上,氣勢恢弘,金碧輝煌。
「這是……」好傲人的雄渾!她不過遠遠欣賞,居然就能感受到這般震懾。
登時,無衣腦海跳出幾段字句: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這裡是南昌……」她喃喃道,臉上漸露驚喜之色。「莫非是滕王閣?」
舟已停泊,季禮一躍上岸,笑道:「我就知道你會曉得。」
「可不?滕王閣可是江南三大名樓之首,以往我只能藉由文字領略它的美,想不到如今卻能身在其中。」之前她尚有些微的陰霾,然步進樹林,呼吸異地勝景的清新空氣後,早已一掃而空。
兩人比肩登閣,觸目所及皆使無衣蒼眸皎亮。外部的琉璃綠瓦,鎏金重簷;內部的巨大瓷製壁畫、歷代名人書法繪畫,在在都教她驚奇與喜悅。
爬至最上層,他們憑欄望外,對面西山沖然聳立,贛江之水滾滾潮湧。
「你知道嗎?」無衣不知不覺感觸道,完全忘記她說話的對象是名癡兒。「當初洪州州牧在滕王閣大宴僚屬,本想借此機會誇耀自己女婿的文采,於是命他作好序文,準備屆時宣讀。結果宴會當日,酒過三巡,當州牧備好紙筆,遍請賓客作序,他原以為無人敢出聲,沒想到王勃卻洋洋灑灑援筆而作。他那一篇《滕王閣序》,直令眾人拍案叫絕,相信古往今來,無人能出其右。我每每讀到這序文,心頭總溢滿嚮往,只是鎖在宜豐的我,能奢望嗎?可今日我真的親身體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