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迫上花轎

第8頁 文 / 凌玫玫

    「哀傷?」季禮替不知如何形容的她接下。

    「對,就是哀傷。儘管樂音百折千轉,這個情緒卻始終籠罩……」她陡地停歇,注視季禮的側面,微微驚訝他的敏銳。

    此刻的他,不可思議地深思穩健,唇角稍稍挑起,吐出的言語令無衣為之愕然。

    「二哥的簫聲就像他不為人知的一面,總能把他內心最真的情緒揭露。我尤其喜愛他與大哥的琴簫合鳴,我相信天地間再也找不出這麼美妙的音樂。他們兩人必定相知甚深,樂音才能如此契合無瑕,如行雲流水,引人入勝。」

    無衣目瞪口呆,遭受的震撼筆墨無以名狀。

    不可能……這不是姜季禮會說的話!用字遣詞溫文雅正,一字一句下得中肯貼切……

    他不是白癡嗎?為何現在的他看起來卻像名儒雅書生,散發著淡淡的靈性?

    簫聲和著東風緩緩止息,而無衣的疑惑卻逐漸膨脹。

    不期然,耳畔傳來低吟之音,裹著層層的憂思。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傷春之情躍於詞上,無衣循視發出長歎的姜仲書。

    他的吟誦好悲沉,甚至過於他的簫聲無不及。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季禮接著吟道。

    接連而來的撼動,像幾個霹靂在無衣腦裡同時爆響。

    一個摘花會摘到差點墜落井中、吃飯吃到滿臉飯粒的癡兒,竟接得出歐陽修的《蝶戀花》?且他的吟詠不是隨便唸唸,而是容含著感情。

    同她在樹上的,當真是癡了五年的姜季禮?

    突然間,無衣感覺座下樹枝有點不對勁。

    「你有沒有聽到喀滋喀滋的聲音?」

    「咦?」季禮尚未理解她的意思,「啪」的一聲,樹枝斷裂。

    迅雷不及掩耳,季禮忙抱牢無衣,為使她在落地之際不致受傷。

    這一摔,驚動了原本渾不知覺的姜仲書。

    「四少爺,你沒事吧?」無衣還在想怎麼自己掉下來,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原來姜季禮給她當了肉墊。

    季禮一陣頭昏眼花,好不容易清醒、凝聚焦距,開口便是著急語氣,「水井姊姊……水井姊姊沒傷到吧?」

    望著他稚氣未脫的緊張臉龐,她既無措又迷惑。

    她不過是個婢女,值得他如此關切嗎?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兩人同時抬首,迎上姜仲書的疾言厲色。

    「對不起,二哥。」季禮困難地爬起,用沾滿泥土的右手歉疚地摸著後腦勺。「我們不是故意打擾你,實在是因為你的簫聲太好聽……」

    姜仲書愀然變色。「你偷聽我的簫聲?誰准你的?」一巴掌毫無預警甩上季禮左頰,他抿唇端立,不敢有任何反抗。

    無衣難以置信地握實拳頭。

    姜仲書對姜季禮燃燒的莫名敵意,就像他在大廳第一次見到孟荇娘那般。這種情緒她上回讀得並不清楚,但這次她實實在在感受到了。

    是嫉護,他對孟荇娘與姜季禮都存有嫉妒。

    「像你這種沒用的白癡,有什麼能力欣賞音樂?讓你踏在仲芸院,等於侮辱了我和我的簫聲!」

    「是誰在侮辱誰?」無衣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季湘居就在仲芸院隔壁,你要四少爺置若罔聞,未免太強人所難。」

    「你是誰?」姜仲書好似現在才發覺無衣的存在。

    她沒有回答。「四少爺受你的簫聲吸引,前來聆聽,表示他擁有欣賞的能力。莫非你認為自己的樂音不值一聞?」

    「他有耳朵,當然會聽,但不代表他有資格聽。」

    「你們同出一源,還不夠資格?我看是你不夠資格奏與他聆聽吧!」

    姜仲書眉宇頓時擰皺,在直視無衣雙眸時一震。

    「你說他沒用,沒用又如何?無用也許才是大用啊!看過柏桑吧,柏桑拱把而上、三圍四圍或七圍八圍者,都無法終其天年,因為它太有用了,所以尚未長成就被砍伐。反倒那些大本臃腫不中繩墨、小枝捲曲不中規矩的樗樹,才能活得長長久久。無用有用,豈是單憑外表即可論定?」

    反詰一畢,無衣才驚覺自己居然在為姜季禮抱不平。這種事她從來不做的……

    「哼!你《莊子》書讀得倒挺熟的。」姜仲書唇線冷冷曲揚,然後指著季禮,「那你告訴我,這傢伙的用處在哪裡?」

    無衣鎖住他鄙薄黑眸,一時半刻沉默不言。

    「說不出來了吧?姜家乃南昌第一名門,偏偏多出這個傻子來誣蔑我家的名譽,真不知道姜家上輩子燒錯了什麼香?」

    季禮憂憂地垂首,顯然他二哥的言語他並非不懂。見他神情,她心頭無來由揪了一下。

    「你就這麼恨他嗎?」無衣蒼灰瞳眸瞬間令姜仲書胸口大塞,他退了一步。「因為大少爺疼他、因為你認為你取代不了他在大少爺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你恨他?」

    姜仲書萬萬料不到,自己深藏已久的心結居然會被名陌生女子揭露無遺,霎時臉一紅,怒或窘已分不清,手揚高就要送給無衣一記「禮物」——

    「二哥,不要!」季禮拚了命揣緊他的右手臂。「水井姊姊沒有惡意,你不要生氣!」

    「滾開!」沒想到看似瘦弱的姜仲書,力氣使起來竟不亞於季禮,他手肘狠狠頂向季禮,季禮腹部痛得他臉全皺成一團,但仍不肯放手。

    「二哥,我道歉……我替水井姊姊道歉……」姜仲書毫不留情,左拳結實落在季禮額頭,他整個人支持不住,摔跌於地。

    「你這傢伙……找死啊你……」姜仲書喘著氣,看見自己指間帶血時,懊悔不由得萌發。「統統滾開!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們!」他吼道,快步轉身離去。

    「幸好二哥沒有發飆……」鮮血自季禮額前汩汩流出,他卻笑靨滿面朝無衣慶幸道。「你別看他斯斯文文的樣子,他真發起飆來,誰也阻止不了。」

    無衣佇立原地,腳像綁著千斤重的擔子。她不明白她身子為何巍顫得厲害,心也是,速度快得她幾乎窒息。

    「為什麼?你會死的!」她抖聲喊著。

    血滑到了眼角邊,季禮若無其事搵去它,溫柔答道:「只要你沒事就好,我怎樣都無所謂。」

    魔咒似的一句話,鬆開無衣緊繃的各個關節,如斷線的傀儡,她癱坐在地上,怔忡地搖首。

    不合理……這世間除了和她帶血緣的娘親姊妹們,不可能有人會不顧性命為她付出……

    「水井姊姊,你哪裡不舒服嗎?是不是剛剛二哥嚇著你?」季禮狼狽、焦灼地爬近她身,攫住她纖肩。

    模糊的面容漸漸成形,無衣凝神,注視這個連死都不在乎的癡兒。

    「我們……回季湘居吧!」

    第四章

    「好痛!」季禮疼得頭往後縮,眉頭擠到快重疊。

    「過來啊!不然我怎麼幫你上藥?」無衣板起面孔,季禮嘟囔著,乖乖恢復原位。「幸虧傷口不深,只是血流多了點,擦點藥就沒事了。」她口頭上雖說得輕鬆,但風馳電掣般的心跳卻尚未趨復正常。

    季禮小心翼翼觀察無衣的表情,囁嚅地問了句,「水井姊姊,你在生氣嗎?」

    「哪……」她本欲反射性戴上微笑的面具,卻霍然想起季禮的敏感。

    在他面前,自己還需要假裝嗎?

    「沒錯,我非常生氣。」她加強「非常」二字,同時擦藥的勁力也增大。

    然而季禮痛都忘了喊。「為什麼?」

    「你好意思問我為什麼?你自己想死在你二哥手中,犯不著拖我下水!」上藥完畢,她氣呼呼塞緊藥瓶,胡亂擺回櫃中。

    她生氣的理由真是如此?

    「我……我只是怕二哥傷到你……」

    「那你自己呢?倘若這傷口再深點、寬點,姜家四公子我賠得起嗎?」她情緒少有激動,但此刻她怎麼也控制不了。

    「水井姊姊……」注視無衣的慍容,季禮悔恨地愁著臉。

    「你二哥……怎狠得下心?不管如何,你們也算兄弟啊!話說得難聽就罷了,還把你傷成這樣……」其實她是難過吧!心疼他的傷,心疼他無條件的付出……

    無衣木然,急忙甩棄這想法。

    不是的,人都該是卑微可笑,沒有人會真心對待另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人,即便癡兒亦是。

    現下她只是懷有罪惡感而已,其餘的,什麼也不是。

    「二哥不是壞人,他不狠,他只是討厭我,所以才……」觸及無衣狐疑的目光,話尾在季禮咕噥中消寂。

    「他那樣對你,不是壞人?他差點把你的頭開了個窟窿!」

    「他不小心的,二哥的簫聲那麼溫柔,他絕不會是故意傷害別人的人。」他的辯駁引來無衣更深的困惑。「我喜歡二哥,雖然他老是凶我、討厭我,可是我知道他其實很溫柔。」

    「他辱罵的話你應該聽得懂,傷得你滿頭血你應該感覺得到,你不恨他,還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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