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凌塵
沒有什麼比這一刻更讓一個作者感動了。
這一刻,我忘了盧永霖這個人還站在我身邊,直到他拿起另外幾本我的書,那動作嚇了我一跳,才提醒我他的存在。我慌張的表現明顯讓他好奇,他順手拿了本翻翻,才讀了幾行,笑容隨之浮現,小聲地問我:「你的?」
他讀的正是《江湖歪傳》,而故事的主角正是秦愛妮和林雅顏,一個是我隨意丟給他的假名,一個根本是我本名的諧音,這回我想睜眼說瞎話也不能夠,只能頭皮發麻地點頭。唉!我何必這麼誠實?原本是打定主意不理他的。
他露齒而笑,神情愉快地將架上所有我的書一古腦兒通通抽了去,還厚著臉皮連女孩手上那本也要了去,入內結帳。
天啊!我窘的真想鑽地洞。他也太誇張、太明目張膽了吧?我絕對不承認我的筆名,絕對不承認我認得盧永霖,太丟臉了!
那個女孩沒注意到我,只看了盧永霖一眼,大概有些好奇他這麼一個大男人也會看這種羅曼史,然後她不以為意地又抽了另一位作者的書,繼續讀起來。
而我則像個鬼頭鬼腦的賊,想湊過去偷看她手上的書是哪位作者的……
大概是排了許久的隊,約莫十分鐘後,盧永霖才提著一袋的書結帳出來。他見我還在原地等著,難掩笑容地朝我示意,轉眼手又自動搭上我的肩膀。
我咳了咳,他可能想起我說過的話,又縮了回去,尷尬地朝我傻笑,佯做無知。我面無表情地聳聳肩,走出那家書店。
一接觸陽光,我的暈眩感又來了,這回來得更凶更猛,照得我頭疼又發暈,手腳酸軟的走不動路,拿不住東西,手上的牛皮紙袋也不知幾時落了地,然後,我的腿也站不住了,眼看就要栽倒——
「雅雁!你怎麼回事?雅雁?」盧永霖慌張的聲音讓我勉強張開眼睛。
討厭!他抓得我臂膀挺痛的,他知不知道?我正極力撐持著眼皮間,一道細微小縫中,看到他的既慌且憂的臉,才意識到原來我沒跌倒,是他接住了我。
感覺到環著我的身子滿溫暖的,我安心了。
「雅雁!你臉色好白,頭好燙!」盧永霖用手背觸了我額頭,聲音像是暴雨中強自前行的軍艦,雖沉但不穩。
失去知覺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
他該叫我凌小姐的,他忘了。
第五章
睜開眼時,我人躺在床上。
四周圍很安靜,天花板和被褥是一片雪白。一種聞起來很衛生、安全,但是刺鼻得有違自然的消毒水氣味,讓我確定身處在醫院裡。
我生病了嗎?
「你昏睡了三個小時。醫生說你營養失調、貧血、抵抗力差、身體太弱,所以得住院三天打點滴。」盧永霖的聲音從我身旁傳來,適時回答我心中的疑問。
喔!原來我暈了,是他送我來醫院的?我胸口一熱,這才想起不久前似乎曾倒在他懷裡……
我咳了一聲以求鎮定:「謝謝。三天的住院費加上醫療費總共多少?我出院給你。「一偏頭便看到盧永霖佈滿陰鬱的臉,傳達的訊息是——你欠扁!
奇怪了,我頂多是欠他錢吧,幹嘛給我欠扁的臉色看?我微窘的心情略微被心中的不解給沖淡了。
「這不重要!我沒想到在台灣居然還可以看見伊拉克的難民!」他的臉孔看起來非但不同情,而且氣急敗壞的厲害:「我問你,你是怎麼過日子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還好啦!我這樣過日子好幾年了。」言下之意是:今天純屬意外,可見得你盧永霖是楣星大掃把,但我沒敢說出心裡的話。
「好幾年?弄到現在連曬幾分鐘十月的太陽都會暈倒,說出去誰相信?你到底衰弱到什麼程度?」盧永霖惡狠狠道。
看著他焦急而帶怒的臉,我差點忍俊不住。怪了!我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吊個兩三天點滴,出了醫院又是活崩亂跳的禍害一個,他發什麼火?
我定定看著盧永霖,面無表情,他卻忽然很用力地握了我的手,我與他四目相對,感覺到他那雙深沉的黑眸似乎想向我傳遞些什麼,我無奈地將之截斷,並且瞬間於空中消失,毀屍滅跡。
「盧先生,你不要握我的手,就算要握,也麻煩不要握著我打點滴那手,我怕會妨礙藥物循環,你可以握另外一隻手,不過不要那麼用力就是。」我的聲音像是消毒水一樣,可以掃去所有曖昧的雜質。
盧永霖一臉難堪,旋即凝住困愕的表情,果真不動聲色地搬了椅子,繞過床尾來到我的右側——只為了握我的右手。
瘋子!我胡言亂語,他也跟著照做,不是瘋子是什麼?
我瞪著盧永霖的時候,醫生來了,開口就是問我生活作息和三餐飲食狀況等等。忌憚盧永霖在一旁虎視眈眈,我內心掙扎著是否要說實話、做一個合作的病人。
「只是很久沒出門曬太陽而已,沒什麼大不了。」我淡淡敘述著。
那醫生一臉懷疑:「多久?」
多久?我看了盧永霖一眼,回想我們上回在保齡球俱樂部是多久以前。「大概一個月前吧?」我有些心虛,算整數應該過得去吧?
盧永霖冷冷插嘴:「該不會是自我們上回碰面過後,你一直沒出門?一個月又『二十二』天沒出門?」他強調著『二十二』這個數字。
「有那麼久?」我和醫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你說呢?」盧永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記這麼清楚做什麼?我相信醫生一定跟我有同樣的疑問,搞不好已經在懷疑我們的關係了。我別過頭不去看他,情願乖乖接受醫生的數落:
「那你吃什麼?該不會是餅乾、泡麵、糖果、披薩一些垃圾食物吧?」經驗豐富的醫生一下就猜出我飲食的毛病。
「還有乖乖……」我低頭怯怯道。
醫生將我罵得頭越來越低深深讓我覺得自己若活的不夠健康就對不起祖宗十八代似的。
轟炸了許久後,醫生寫下病歷,臨走前殷殷囑咐著盧永霖,別忘了出院後替我補身,並且盯著我多運動、要常出門曬太陽、三餐要正常……云云。
有沒有搞錯?生病的人是我耶!盧永霖是我什麼人,要他替我記這些、做這些?嘖!好像他是我老公似的,我這輩子應該不會這麼倒楣吧?我瞪著他死命握著我右手不放的手。
醫生走後,我以為暴風雨已過,正是彩虹燦爛時,暗自鬆了口氣,盧永霖那雙火眼金睛此刻射出原子光熱線,活像要將我活活燒死!
「一個月又二十二天不出門,你不是意志力過人,就是瘋子!」他自牙縫間迸出這句話。
聽他這麼罵,我非但不生氣,反而忍不住沉吟又沉思:我是屬於前者還是後者?我想是後者居多,前者也可能有一點點吧!不出門也是逼自己交稿的一種方法,確實需要一點意志力。
其實,作家有哪個不是瘋子?自以為是地寫出一本本書,自以為是的鄙視讀者程度,怨天尢人,自命懷才不遇,自以為是的痛呼曲高清寡……
作家,哪個不是自以為是的瘋子?
「我按你的意思不去敲你的門,但是……」盧永霖將聲音壓低,不想驚動由布幔隔住的鄰床病人,只驚動了沉思中的我,「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凌雅雁,你真夠狠!」他喃喃地指控聽起來威脅力十足。
「狠?」說實在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只能挺直上半身,無謂地迎向他的怒氣。
「為什麼?想躲我吧?你告訴我啊!說啊!」他挑釁的看著我,握著的手更用力了。
我搖頭。認識他之前,我平常就很少出門了,無所謂躲不躲的。
四週一片靜,沒有人開口,布幔的那一邊此刻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顯然鄰床的病人已經睡了,盧永霖與我對視當場,點火線似乎已經點燃,只待一觸即發的轟然。
最終還是我先受不了這樣的精神仗,畢竟我是不病人,戰鬥力正弱著我氣虛地卸走全身盔甲,將爆炸前的點火線澆熄,緩緩躺了下來:「我有點累,想睡了。」
盧永霖冰冷的臉滑過一絲歉疚,立即軟化。「你快睡,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他的聲音透著關懷與焦躁。
他握著我右手的手傳來暖流不止,我的心窩也漲滿暖意,嘴唇掀了又停,刻意忽視他的表情後,我搖了搖頭才迸出虛幻的聲音:
「我想喝水。」
盧永霖不發一語地鬆了我的手,他小心翼翼先倒了半杯冷水,再添上熱水,仔細地測著溫度,然後才遞給我。
我伸手接了過來,一口氣喝個精光。水溫溫的,杯上留有他手的暖暖餘溫,吞下的溫水一路滑下食道,熨的我全身發熱,不煮即沸。
「今日真謝謝你,我出院後再請你吃冰。」我低頭玩弄手上的空杯子,不敢看他,聲音像個標準的病人一樣,安分而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