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花魁劫

第24頁 文 / 梁鳳儀

    都不知是真是假,敬生就是信以為真,老跟宋欣榮講,這小兒子腳頭好!又要把傑傑拜宋欣榮做乾爹。

    宋欣榮總是推,有日還特意向我解釋說:「細嫂,生哥的好意我心領,其實我頂疼愛傑傑,只是不想高攀,反正心裡頭當他是兒子一般愛護就可以了,不尚形式。

    細嫂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難處,諒解我的小家子氣。」

    我當然心領神會。

    雖說是跟在敬生身邊出身的老夥計,他本人的家當,亦已不差了,仍是無法跟賀家匹敵,差得太遠了,無端攀上誼親,別人不說什麼,宋欣榮心裡頭也不好過。

    其次,愛傑傑愛得如此出面了,有時已難免要看大宅那邊人的面色。還實斧實鑿地認上誼親,就更不好說話。

    我於是趁便時跟敬生解釋過,才將此事擱置。

    事實上,宋欣榮一直都對賀傑關心,對我也相當的友善。

    他很緊張的打量我說:「聽元哥一直說你這一陣子瘦多了,我還以為他形容誇張,怎麼真的落了型,憔悴太甚了!細嫂,你要保重。」

    「榮叔,你坐。也沒有什麼,敬生不在了,我就是不慣,過一陣子就好。」

    「你跟賀聰是差不多年紀,抑或比他還小呢?現今看起來,像他的母親!」宋欣榮惋惜地喊。

    「論輩份身份,他的確是我兒子呢!」我倒無所謂,是老是頹,認了就是認了。

    「依我看,賀伯母若是打扮打扮,我看要年輕得像賀智。」

    潘光中說完這話,望住賀智,一股情意自眼神飄送出來,攪得賀智登時粉臉飛紅。

    戀愛的人,豈只神采飛揚,還真年青活潑。

    我看賀智就真真突然青春得多,這跟衣著與打扮無關。

    曾幾何時,我望賀敬生一眼,或是敬生望我一眼,也還是賀智如今的那個模樣,心上卜卜亂跳,通體熱血沸騰,不知多興奮、多舒服!

    我是過來人,有什麼看不出來。

    賀智喜孜孜的走到我身邊來:「我陪你去買幾套西服好不好,別一天到晚的穿旗袍,還有,把頭髮剪短了,人就會精神清爽得多,別老是這種古古老老的髮髻。」

    我只是笑。心裡頭想,這還怎麼得了?敬生才剛去世,我就扮起年輕相貌來了,惹人閒話。

    賀智真聰明,鑒貌辨色,她就知道我的顧忌。於是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且扯了宋欣榮來主持公道,說:「榮叔,你算是長輩呢,來評評理,這個年頭,三姨還是活在象牙塔裡,老是船頭慌鬼船尾驚賊,弄得自己整個人褪了顏色似,真叫人為她不值。」

    宋欣榮看著我,語重深詳地說:「細嫂,賀智的說話頂對。今時的確不同往日。

    舊時呢,人言可畏。今日呢,人人都只顧自保。旁的人把你捧上天也不管用,你自己有多少實惠才最重要。細嫂,要是你還這樣子活下去,如何捱得到賀傑成人長進,自立門戶呢?」

    這最後的幾句話,叫我異常的心動。

    是真要好好考慮,從詳計議的。

    總不能一天到晚孵在這房子裡頭,跟外界斷了音訊似,將來怎麼把江山交到兒子手上去呢?連江湖上黑白正邪都無法分析給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責了。

    社會上頭,誰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帶著出身的?賀傑如果有日要碰得焦頭爛額才得著一些經驗與教訓,我又捨得嗎?

    到那時候,做母親的,站在一旁乾著急,才驚覺自己沒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飯在溫暖而愉快的氣氛之中渡過。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卻說得很少。

    這也未嘗不好。

    飯後,宋欣榮要趕著走,連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兒媳托朋友帶了件毛衣回來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會一會,也是禮貌。這就失陪了。」

    「我囑司機送你一程。」

    我親自陪榮叔走出大門。

    上車前,他又握著我的手:「細嫂,真的今非昔比。從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無憂,現今賀氏內半個心腹都沒有,賀智到底是女孩兒家,將來有差池,只得她一把聲主持公道也不成氣候。你好歹要出來走走,不學多、也學少,別是被人家欺到頭上去,也蒙然不知。「細嫂,寧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馬,好過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賀傑要靠你,就這幾年光景要捱一捱罷了。「元哥是個老實正直的人,他提過,希望你到富華去行走,反正說話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頂簡單,你就出來,看成上課也好,上班也好,當消閒也無所謂,一舉可以幾得,何必悶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麼人笑話的話,現今再行不通了。」

    來欣榮拍拍我的手,才上車去。心思慎密的宋欣榮也如此說,就的確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廳去時,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裡又不期然地抽動著,遊目四顧,坐立不安。

    「他們呢?光中與賀智呢?」我慌慌張張的問,甚而不見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們回來,你才安心?」潘浩元竟這樣問。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臉上一放,一定是燙熱的。

    我解釋:「不是切開了一盆水果嗎?他們吃了沒有?」

    潘浩元沒有答我,只靜靜地睜著眼,看我在廳上團團轉。

    有點像鬥獸場觀眾席上的皇侯貴賓胃,非常冷血而尊貴地望住場內那只將要作困獸鬥的動物,心慌意亂地來往踱步,準備在下一分鐘就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廝殺。

    我的不得體與張惶,完全被對方看在眼內,心頭更多焦躁。

    「你坐下來!」潘浩元說,語音平定,且具權威性。

    「坐下來,我給你說幾句話。」

    從前,敬生也是以這副類同的語調對我,我就總好像著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辦。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來,面對著潘浩元。

    「敬生去世後,你適應得並不好。」他說。

    怎麼適應呢?

    要我改嫁才叫適應得好嗎?

    念頭飛快掠過心上,隨即滿頭冷汗,只一忽兒功夫,那真絲旗袍就緊緊的貼在背上,只為汗出如漿之故。

    我未免太離譜、太孟浪,怎麼會想出這個念頭來?

    羞愧得兩腮發熱發燙,渾身僵直。

    「這樣子孤憐伶的過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亂想的。」潘浩元竟說了這兩句話。

    「關心你,愛護你的人,只想你生活過得正常健康有建設性有前途,如此而已。」

    潘浩元懇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覺得並不單純,並不可取,甚而並不可靠,我不怪你,我明白。但你身邊對你好的人,無一個不直接或間接地向你介紹了一條你應走的道路。那些人包括宋欣榮、賀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們是毫無機心,不求回報的希望你幸福,並有所成,你應該相信他們。」

    我呆住了。

    潘浩元這麼說,就等於指責我好多心,以為他一直對我的關懷是別有用意的。

    我真有這樣想過嗎?

    是不是我作賊心虛?

    抑或作賊心虛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膚色上抹了一陣紅光。

    他其實也正在看我。

    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決定,我將永遠尊重,絕不會以我的意願為依歸的,請放心。誠意地希望你跟在宋欣榮身邊工作,因為這對你是好事,我其實並不常在富華,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話已說得相當露骨而明顯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領,且會實實際際的籌算去。」

    回到睡房去卸裝,脫下了那襲旗袍,把髮髻打散下來,在鏡前站著。

    身體還是如此的光潔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嫩滑的皮膚之內。

    我伸手撫觸著雙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際。

    我寬鬆地歎一口氣,感覺仍是滑不溜手。

    當然才不過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黃花瘦,還落得一份淒迷的楚楚可憐,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後。會把人整個都磨損得枯黃乾癟,神頹志喪。

    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錦被之上,那種貼身的軟棉棉感覺。益發令我想起

    了私情慾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說話上鑽牛角尖,由他怎樣想當然吧,我必須謹記自己是賀家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別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總要把心神安頓,把體能虛耗,別是如此空蕩蕩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於忽然間蒼老,更令人惆悵。

    賀智要陪我添置新裝,我竟有一番興奮,對她說:「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從鄉下走出來,工廠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職,那照顧我的同鄉老表,就借我一套她最得體的衫褲穿在身上見工去。其後,還是預支頭一個月的薪金,去縫了件旗袍,當成制服穿。那種感覺,現今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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