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梁鳳儀
唉,真是惆悵。
自那次跟聶淑君起了衝突之後,我跟她,尤其是賀敏見面的次數銳減了。
每逢初一、十五,還是要回大宅去敬禮祖先,也留下來吃頓飯,這倒是無可避免的。
這些家庭聚會,從前敬生在世,全家都會到齊。
現在呢,賀聰與賀勇固然經常托辭事忙,懶得跟婦女們廝混,就是賀智,說到底是有正經事務在身的人,空閒時間不多。我就知道,潘光中如在本城的話,賀智就更分身之術了。
這一陣子,潘光中父子都在城內,為了富華經紀行的享而忙。
潘氏家族在香港股票場上一直是大客戶,潘浩元多年以來,都透過賀敬生,代他買賣股票黃金。他們每月要支付的經紀佣金,已足夠開設一間小型經紀行而有餘,若多加幾個泰國豪門的生意,就已經完全可以成立一間中型經紀行來了。
以前,賀敬生在世,潘浩元一則對敬生信任,不好破壞多年良好的賓主關係,二則一動不如一靜,潘氏也志不在那些經紀佣金。
倒是賀敬生向老朋友提了幾次說:「浩元,你應該趁經紀牌照價格低廉時,買一個兩個自立門戶,何必使冤枉錢!」
賀敬生就是生性大方,非但絕對不貪圖小便宜,且屢屢站在朋友的利益上著想。
他之所以名重江湖,其來有自。
潘浩元是投桃報李。且,那陣子潘光中也不過剛剛學成回國,初涉商場,既是起步階段,能兼顧的事務不多,潘浩元不便分身到香港來發展,所以對敬生的建議,一直不置可否。
八六年四會合一而成香港聯合交易所,股市並未興盛,加上移民潮,經紀牌照一度低落至港幣六萬元的價位,賀敬生就又勸潘浩元:「買來押一押也值得,並不需要實時開業。」
就是如此這般,潘浩元出的資金,賀敬生作的一切安排,配合法定購買經紀牌照的條件,順利完成買賣,迄今才正式開業。
出面跟潘浩元掌管富華經紀行的正是跟隨賀敬生左右多年的老夥計來欣榮。
真是無巧不成話,宋欣榮原本已退休,跟在兒女身邊到加拿大去打算長居。誰知到了彼邦,完全的不能適應。習慣每分每秒都風起雲湧的生活,相形之下,連多倫多都變得水靜河飛,宋欣榮怎麼習慣?敬生去世,他特意飛回來奔喪,跟潘浩元談起來,一拍即合,便留港主理富華生意,一邊也帶潘光中入行了。
第八章
潘浩元每在城內,差不多每天都搖電話來跟我閒談數語。
也有請我到外頭走走、吃頓飯之類。
我總是推,連跟他在電話裡頭談話,很多時都慌慌張張的。
有個女傭、花王或司機一走過,我就臉色一變,甚或聽到電話裡一有雜音,我就忙著掛斷它算了。
實在怕。
自從被聶淑君指責我收過鮮花、吃過燭光晚餐之後,回到家裡頭頓覺鬼影幢幢。
除了群姐是完全信得過之外,其餘各傭僕,誰是牛鬼蛇神,真不得而知。
等下一不小心,又被奸人所害。
就是多受一場閒氣,對我,也是激心刺肺,怒火中燒的。
最慘還是我再苦惱,再激動,都只會默默地獨個兒吞,並不發洩,這樣子,更易積勞成疾。
當然,如果賀傑已成長,我就是鬱結得生了癌了,也無所謂,苦在傑兒猶需照顧,就只好凡事小心,免得過別招是惹非,害慘了自己的精神和健康。
如此這般,我倒是真的害怕潘浩元的電話。
越是怕了,越是心慌意亂。
每日就總像心中有件事,非待他的電話接來了,快快閒聊幾句,掛斷了線,心上才覺安穩。
情況有時嚴重到我根本在未收聽到他的電話之前,不敢胡亂上街去。別是等下他把口訊留給他人,又要張揚出去,說是姓潘的男人,找上門來了。
真難。
敬生去世後,整個生活都沉悶下來。
從前,老是要一早就爬起身來,打點他的衣服,或到大宅去吃早餐,或在家弄點粥面,就算有傭僕,我還是要在旁關照,很有點事做。不時,又會陪敬生上馬會或到其它會所去飲杯茶,才送他上班。
這下來,我上美容院去做做頭髮,到銀行或郵局去一趟,便是午飯時間,敬生除非跟生客見面,否則多把我帶在身邊。
這些年,下午三點半一收市,敬生便要跟我到文華或置地去欽下午茶,稍稍舒緩一下他的緊張情緒。然後,陪著他去幾個酒會,就是晚飯時間。
若是晚間有隆重應酬,黃昏時的準備功夫就更教我忙亂。
一夜的時光轉瞬便在燈紅酒綠之中度過。
有一個伴,時光的打發是最容易的。
現今呢,幾點起床也無所謂。有時轉醒過來,賴在床上,甚至想,永遠起不了床又如何?天下間不見得有多少個人會傷心呢?
心就直往下沉,益發在床上白白虛耗光陰。
打扮自己就更談不上了,連午飯,我都很馬虎的在家裡胡亂吃過就算。都不打算見什麼人,亦無人可見,費神在裝修自己上頭,未免更易生惘悵。
有時下午實在悶得慌,著司機開車送我去芬姐西環的生果攤鋪上坐。
她是熱情招呼,又是茶又是水果的擾攘一番,那幾個伙記就像舞台上的跑龍套,在我們身邊團團轉,問長問短,什麼都要芬姐拿主意。
看得出來,她是忙碌的人,我也就不好意思擱在那兒不走。
從前,我的身份是賀敬生如夫人,香江之內的所有大小出色場合,都有我的份兒,因有敬生份兒之故。
現今,一應酒會晚宴,人家巴巴的來招呼個寡婦幹什麼叫呢?既非親友故舊,又沒有生意援引,於是門庭冷落,深院寂靜,永無休止地一夜又一夜的過。
沒有了床頭的那疊書房內的彩色電視機,我就更難捱了。
不是我醉心酬酢,實在百無聊而已。
刻板呆滯的生活,把整個人都蛀蝕得發霉發爛似,真有點寒心。
於是,可以這麼說,日中最有生氣,令我的神經稍微有刺激的,竟然是潘浩元的電話。
想著,也不覺震驚。
正呆呆的坐在房中那高背梳化上,看著金魚缸裡的錦鯉出神,身旁的電話鈴聲就響起來,我的心也隨之而加速跳運。
「是三姨嗎?」
不是潘浩元,是賀智。
「今兒個晚上,我把潘叔叔與潘光中都帶到你家來吃晚飯好嗎?還有,我且叫光中也把欣榮叔請一請,看能否大夥兒敘一敘。」
「啊!是有什麼事嗎?」我問。
「沒有哇!跟潘叔叔談起,他說一直叫你出來走動走動,吃頓飯,你總是不情不願,這樣子是要郁出病的,故此,我們來陪陪你。」
「怎麼不上大宅那邊去呢?我也可以過去……」
「三姨!」賀智截我的話。
她的語氣是嗔怨,我當即明白過來了。
這是為關心我,也為賀智的方便。
「好,讓我準備準備,喜歡吃些什麼菜呢?」
「隨隨便便的晚飯就可以了,光中說,他還未試過家鄉菜!」
「家鄉菜是粗菜而已,怎麼款客?」我答。
「他還少吃了珍饈百味嗎?且都不算是客。」
賀智說這話時,聲音甜得有點膩上嚨喉似。
唉,什麼女強人,一沾情愛,還不是那副樣子。
也真虧賀智這個安排,我立即精神抖擻地忙足一整日。
整間房子都有了生氣似。
我還趕著去買了滿屋的鮮花回來。
菜原本是由廚子動手做的,我也因著賀智那番話,便親自下了廚,做了兩個地道家鄉菜式,不管是不是正牌貨,反正從前在鄉下是常吃的。
熏了一臉的油煙,又忙著回房裡去泡浴洗頭,從新穿好旗袍,挽好了髮髻,門鈴就已經響起來了。
自敬生亡故以來,數這晚最熱鬧。
一行四人,連宋欣榮都來了。
「細嫂!」宋欣榮衝前來跟我握手,他一直對我很尊重,因是尊重敬生的原故,這我是知道的。
「榮叔!」我喜孜孜地,一直跟孩子一般稱呼他。
從前賀傑小時,他父親就是寵他,若是在暑假寒假,吃過早點,就把小兒子帶上賀氏辦公大樓,由著他在公司內胡亂轉來轉去,傑兒最愛轉到榮叔身邊。
宋欣榮就是跟他有緣份,老是抱著賀傑在膝上,兩隻手還是忙亂地拿著電話,跟在交易所出市的職員聯繫,氣氛緊張得不得了,總要拔直嚨喉的喊:「四元五角入匯豐,十萬股!」
「三元七,沽,置地二十萬股!覆盆覆盆!」
傑傑兩隻眼珠子轉來轉去,非常的習慣,絕對不騷擾榮叔。坐得累了,無聊時,喊榮叔一聲,宋欣榮就摸出一顆瑞士糖來,塞到傑兒短短肥肥的小手上,他便又靜靜地把玩一會,才往嘴裡送。
賀氏的同僚都愛賀傑,常說:「傑傑出來的那一天,必然是開紅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