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花魁劫

第15頁 文 / 梁鳳儀

    「分散投資在今天今時未嘗不可,但要連根撥起,決非我之所願。故此,這幾年來,董事局屢屢提出過遷冊的討論,都被我否決了。

    「時局越來越白熱化,香江之內越發充塞著打算混水摸魚的過江猛龍,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這埠頭,覺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會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後,也真一直承受著庇蔭似,賀家跟本城同步前進,不住發跡。我是多麼的渴望,賀氏產業在九七之後,依然能發揚光大。

    「生於斯,長於斯。賀氏家族始終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頭,傲視同儕的。

    今日之後,更富如是。

    「從前香港的中國人確曾有過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實已經熬過去了。免得過就別巴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從頭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記得把我這番話告訴傑傑去!

    「不論他將來從事任何行業,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來。」

    「放心,傑傑從來都不曾表示過要在外地長居,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拿起筷子吃中國菜,寄宿的日子,他還受不夠?」

    「說真的,傑傑是這麼多個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個。」

    敬生說著這話時,簡直笑到眉梢額角上去。

    「小三,如果傑傑現在不那麼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會長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後。」

    「一眨眼就過呢!」

    「有困難要應付時,日子就會過得慢!應付賀聰他們並不容易。」

    「你別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賀聰對自己的親生弟妹,都未必輕輕放過,何況對傑傑?

    這是我的另一層顧慮。」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認真地對我作這番分析,我也不妨給你講出我的意見。」我稍停了一下,緊握著敬生的手,再繼續說:「我不是如你所說的不上心,只是太擔掛了,也著實不管用。沒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女相親相愛,但他們成長出落成什麼人,要管也管不著,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不是?」

    我的這番話,大抵是說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連連的拍著我的手背,表示贊同與安慰。

    「再說,敬生。就算五個孩子之中,誰的運氣好一點,手腕高強一些,以致於他可以多得利益,又有什麼大相干呢?還不是你賀敬生的親骨肉,還不是賀氏的那個王國?你何必老是耿耿於懷,為此擔心!」

    我再補充:「至於傑傑,我不會讓他得不到他應得的權益,只要有一個合理的基數,就可以了。如何將之發揚光大,只消盡力而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與氣數。」

    「小三!」敬生一把將我抱在懷裡,說:「真不枉我愛你一場!如果可以的話,但願生生世世跟你為夫婦。」

    我笑。

    「怎麼,不願意?」

    願意是願意的,只是要還是如今的這重身份的話,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

    敬生是個聰明人,也不勞我說出口來,就已心領神會。

    「還是怪我一箭雙鵰?」

    「那總比一石几鳥強呢,是不是?」我乘機幽他一默。

    「小三,我決不放過你!今生如是,來世也如是,你實在太可愛!我忍受不了別人碰你一碰!」

    「誰還敢碰我呢!當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給你整得掉了職位,怕是淪落江湖去了。」

    大同酒家樓頭的往事,真是有驚有喜,有勝感慨。

    「說起來,那探長還是我們的媒人呢,沒有他這麼把你一調戲,你決不輕易躲到我身邊來!」敬生笑。

    「你的謝媒方式也真夠特別了,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還好說,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頓吧,我是真的受了一點苦,才載得美人歸。」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滿成果,不枉此生,死而無憾。」

    這敬生,完全不避忌,動輒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真氣人。

    說了一大堆話,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穩。

    很多時,他在半夜裡轉醒過來的話,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臉。甚至或要跟我閒聊兩句。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話,就不准我動一動,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有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數綿羊去。

    他呢,一睜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說說話!」

    這許許多多年過下來,我都遷就慣了他了。

    非但不怎麼樣,還似是一份情趣。

    這一覺,直睡至天亮。

    我驟然轉醒,很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不明所以。

    僅不似是發了惡夢!

    我轉轉揭開了薄被,躡手躡足地走進睡房的小偏廳,扭亮了台上的燈,瞧牆上鏡子看一眼。

    沒有什麼事吧?

    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且因剛睡醒了的緣故,粉臉帶紅,模樣兒是連自己都覺著滿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話,老是撩逗我說:「小三,我喜歡你的睡相!」

    然後就連連吻到我的臉上來。

    回頭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動都不動,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說,這些天來真是大勞累了。

    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我換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個正著。

    「大少還未起床嗎?」

    「由著他多睡一會,你打電話到大少奶那邊去,說大少還未起床,咱趕不及過大宅吃早餐了。待會兒,他轉醒過來,你給他裝碗白米粥,加一點鹹蛋與鴨肝好了。」

    敬生數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點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錶,隨口說:「現今都差不多八點了,還不把他叫醒呢?會不會有什麼頭暈身熱,只昏昏沉沉的睡,怎麼會累成這個樣子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

    敬生絕少遲過七點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轉身回房裡,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沒有響應。

    我坐到他的床邊去,拿起他的手來摸摸,看是不是發熱了?

    不,冰冷一片。

    一時間,我轉念不過來,仍拿手搖動他的身體,口裡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醒吧!」

    把手放到他臉上一摸,還是那冷冰冰的感覺。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沒有了氣息了。

    怎麼會呢?

    我嚇得站了起來。

    呆望著熟睡著的敬生。

    「啊,不!」

    我自語著。

    好一會,才曉得再撲到他身上去,瘋狂地喊:「敬生,敬生,你應我一聲,敬生,敬生!」

    究竟是什麼人把我拉開的,我並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聲,直至被黑壓壓的一群人帶到另外的一間房。

    然後他們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靜下來。

    眼前的景物更逐漸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寬鬆狀態。只依然記著敬生,對,敬生來把我帶在一起,齊齊步入迷離境界。

    轉醒過來時,顯然已經是入夜時分,床頭的那盞燈亮了。

    真奇怪,我並不躺在自己床上,細心看看周圍的佈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麼我會睡到客房上來。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記憶立即回籠。

    啊,不!

    我立即坐起來,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們把敬生還我!」

    是群姐與芬姐,一齊捉住了我的雙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來。

    芬姐緊緊的抱著我,撫拍著我的背:「別哭,人死不能復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麼會呢?

    昨兒個晚上,我們還恩恩愛愛的坐在園子裡談心。

    「敬生不會死,他不會。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醫生說是心臟病。他能在睡夢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賀敬生本人安樂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後沒有了敬生,日子還怎麼樣過下去了?

    我愛他。

    從來沒有這一刻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深愛著他,需要他。

    要我以後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飲食,再不能夜夜讓他執著我的手睡覺,我也會就此刻死去的……

    當然,我寧願死。

    我大聲叫嚷:「不,不,讓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搖動我的手。

    「都去了的話,誰照顧傑傑了?」

    我茫然。

    這才想起了兒子來。

    「傑傑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趕回來了——剛才三小姐說,傑傑明天就抵港了。」

    「現今是幾時?」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給我躺下去,再慢慢說!今早你是悲痛過度,我們請來了醫生,給你注射了鎮靜劑,你才睡上了覺。現今是晚上十時多了。」

    十時多?晚上十時多嗎?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時間呢?

    現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從前,敬生還年輕一點時,他的業務應酬更多,很多時夜歸了,我就算睡在床上,也不成眠,太習慣有他在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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