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花魁劫

第7頁 文 / 梁鳳儀

    我要賀敬生正視現實,更不讓聶淑君製造假象。

    我失的被別人刻意地公諸於世,我得的也不勞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態,指責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認。

    聶淑君當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壽之日,越遲亮相人前,她就越覺面目無光。

    賀家是慣行大禮的。

    也許是因為賀沉氏的家教問題。她既從小在清皇家咸豐皇帝六弟奕欣家長大,耳濡目染,縱使逃亡香江,心還是縈念往昔。自賀元勳得志,另立門戶之後,賀沉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時代崇尚的家禮,以示懷舊。

    賀元勳一則事母至孝,二則發跡後,正好以各種形態表示自己的教養與家勢,因此,沿習下來的家庭禮節,雖因時代進步,而盡量簡化,仍比一般家族為多為繁。

    賀敬生穿起了長衫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廳上面南而坐,那股氣勢仍是懾人的。

    第一個向他倆敬茶道賀的人,是我。

    過盡了這許許多多年,當我由習慣而略為麻木之時,真不知敬生心裡頭怎麼想?

    給賀敬生與聶淑君敬完茶後,賀家四寶,聰、敏、智、勇都輪流給父母賀壽。

    獨缺了賀傑。

    站在一旁的賀敬瑜姑奶奶就給我說:「細嫂,怎麼傑兒沒有回來給生哥拜壽?」

    「他大考在即,敬生囑咐讓他免了。」

    「怪不得,廣東人有句俗語叫『燼仔燼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傑兒當作寶貝,與眾不同。」

    我只微笑,沒再答腔。

    這位姑奶奶的父親是賀元正,即賀元勳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賀元勳父親是親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點人事與金錢,才把她申請到香港來團敘。

    賀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兒子早夭,都說是賀敬瑜命硬,把弟弟與父親都剋死了。

    傳說歸傳說,敬生是念著賀家人丁單薄,這位堂妹子雖是女流之輩,總流著一半賀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帶在身邊,才叫安樂。

    賀敬瑜來港時,票梅已過。敬生囑聶淑君著點力,為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頭親事,招了順興隆的一位伙記作東床快婿,剛過了一個年頭,姑爺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實了賀敬瑜命帶剋星的講法。要再為她另覓歸宿,就難比登天了。

    中國人頭腦多少有點守舊,不願意討個黑寡婦回來的心理總是有的。然,問題的關健還是在於這賀姑奶奶品性尖刻陰沉,毫不容易相處。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兩語下來,就有本事揭人瘡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實在沒有人覺得她可愛。

    越是沒有人敢親近她,她越心上苦惱,嘴裡更不饒人,陳陳舊因,頓成僵局。

    連聶淑君都怕極了這姑奶奶,而不願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賀敬生為免家宅不寧,搬了一層小公寓給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涼薄的一面。明知賀敬瑜的拿手把戲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當受害人不是自己時,就不覺其討厭。很有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旁觀心理。

    尤其當攻擊對像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敵時,會頓生一種患難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裡的難聽話會作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了能起心裡安慰特異功能的甜言密語,相當入耳。

    的而且確是在這種心態影響之下,聶淑君自我進了賀家門之後,跟賀敬瑜就走近了。

    也虧賀敬瑜本事,她的資料搜集功夫頂棒,再加上豐富的聯想力,總能久不久就編出聶淑君喜歡聽的有關我的行藏私事來,讓她樂一樂。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對賀敬瑜有相當多好處。最低限度被聶淑君關照在廣闊的社交圈子內,也就不愁深閨寂寞。

    當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聶淑君向順興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歡心,自然更實惠。

    人要計算人,真是防不勝防。

    對方若苦心孤詣的要將小事化大,已經無奈其何。若果深謀遠慮地要無事生非,一樣束手待擒。

    這十多年來,我的經驗也委實是太豐富了。

    就說多年前有一次,上陸羽茶室去候著敬生來一同午膳時,在門口被一個朋友碰著了,叫我一聲:「小三!」

    我回頭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馮部長。

    自我嫁給敬生後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舊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馮部長是有聯絡。他是個難得的老實人,旗下有那個女招待尋到好歸宿,他都開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歡喜。於是我熱烈地跟他握著手,談了好一會。

    剛也賀傑在我身邊,馮部長看傑兒長大了,開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見他時仍在襁褓,以後我跟馮部長與芬姐見面,也沒帶賀傑出席,那年兒子已六歲了。賀傑正鼓起腮幫發脾氣。孩子頂怕上陸羽這等中國茶室吃飯,只一味的嚷著要去吃西餐飲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嚇地才把傑兒帶到陸羽來的。

    馮部長細問之下,立即對賀傑大獻慇勤,徵求我的同意,把他帶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賀傑的小屁股坐在陸羽那硬幫幫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兩分鐘不到就吵個沒完沒了,又惹敬生責罵,倒不如隨他跟馮部長去吃頓安樂茶飲,回頭我再到美心去接賀傑好了。

    敬生看賀傑沒有同來,問了一句:「傑傑呢?」

    「哦!」我懶得多解釋,兔得敬生又說我慈母敗兒,於是不經思考,隨口就撒了個謊,說:「沒帶他出來,他要趕中文功課。」

    敬生雖是吟洋盡大的,卻項中國化。賀家的孩子,個個都有家庭教師專門補習中文及詩詞歌賦。禮拜天,一家大細,全上茶樓吃點心,沒有西式自助餐或漢堡包的份兒。

    我原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差點出了大事。

    當晚,敬生飯後,在園子裡散步,跟聶淑君交談了一會,再回到我這邊屋子裡來時,面色就不怎麼好看。

    我沒有問,順其自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敬生有什麼煩惱,若要自己解決,問他也是白問。

    麻煩事是衝著我來的話,就等他發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臉似是越拉越長,一雙濃眉皺得似乎粘結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終於敬生開口了,問:「今日賀傑有沒有上過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虧我機靈,意識到事態可能嚴重,並不即席承認,或者否認。

    我反問:

    第三章

    「答案對你重要嗎?為什麼要問?」

    反守為攻,且試探一下對方口氣,摸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徐圖後算。

    我決不自行畏縮,自亂陣腳。只一貫的淡靜,保持我單獨在敬生面前的威儀。

    果然,賀敬生稍稍讓了步,答:「你不是說今天中午賀傑要呆在家中趕功課,沒帶他到陸羽喫茶嗎?」

    原來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見賀傑走在街上,甚而碰到馮部長親熱地拖住賀傑上了西餐館,因而出了事。

    於是,我答:「對,我是這樣子對你說的。」

    「實情呢?」敬生問,並不放鬆。

    「實情是碰上馮部長,他沒見賀傑很久了,於是把他帶去美心吃東西。我隨口

    撒個謊,免得你又嚕唆,說我把兒子寵壞了。」

    賀敬生顯然的如釋重負,笑容再浮到臉上來,完全打算雨過天青的樣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過他。沒由來的大興問罪之師,發覺是一場誤會之後,額首稱慶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尋個水落石出,這種委屈不宜胡亂容忍,否則,讓敬生以為他可以隨便地責難與思疑,積習成風,是非更無有已時。

    於是輪到我疾言厲色,大發雌威,道:「滿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賀傑帶去見個舊情人,你才叫安樂!」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隨口問問而已,只不過聽人家說,見到你在茶室門口把賀傑交給一個男人,誰知是老馮呢?」

    「豈只小事化大呢,這簡直叫無事生非。你賀敬生若以為我容壁怡對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才對。聽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亂道,就來思疑我了!」

    我著著實實的生了十天八天氣,沒讓敬生碰我一下。

    對敬生,必須軟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遷就,日子有功,會完全失去了賀家與影響的權力,決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則問題,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嚴底線。

    賀家的人素來批評我城府極深,並非善類。聶淑君在兒女面前,直情數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認。

    在賀家,當聖女還能生存?

    賀敬生終於還是賠盡了小心,才哄得我轉嗔為喜。

    為了要討好我,他替無反顧地了出賣了搬是弄非者,原來是那位閒著設正經事可為的賀敬瑜姑奶奶,當天在陸羽茶室走過,遠遠看到情景,快馬加鞭趕回家去,給聶淑君報告而鬧的事。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