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梁鳳儀
香江眾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誰的行頭,自然知誰正風生水起,誰又窮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壽辰當日,戴上這套從未露過面的,價值連城的首飾,很自然地就代表了丈夫的恩寵有加,如此一來,我穿側室顏色的禮服,也實在無損威儀了。
然而,敬生並不明白,這種鋒頭是最出不得的。
禍事緣起強出頭,在賀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禮炫耀人前,必定後禍無窮。
賀家與聶家人多勢眾,勢利的眼光必然會認出這套翡翠是從未亮過相的。換言之,一經落實敬生壽辰只給寵妾買首飾,而冷落了大婦那一邊,七嘴八舌必講得聶淑君加倍難堪。
名副其實的所謂趕狗入窮巷,要聶淑君在眾親友跟前下不了台,她還會放過我?
何必一方面禮讓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兩寸?更加得不償失。
有些時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來,分明是幫我護我愛我,卻適得其反,變成了害我坑我累我。總之,簡單一句話,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裡去,嘴上還要對敬生連聲道謝。
故此,敬生壽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來,裝好了身,穿回那套經常在喜慶日沿用的粉紅軟緞繡花褂裙,只戴上當年我進賀家門,聶淑君送我作見面禮的一套黃金手鐲與頸鏈,再加一隻三卡拉的鑽右戒指,就準備陪著敬生走過大房那邊去,給自己丈夫兩夫婦拜壽了。
這是規矩,年年月月的守下來,已經麻木,也不太覺委屈了。
當年?唉!每逢過年過節,我就感觸。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陳芷芬,終歸嫁給西環果攤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兩男一女,一家五口必來賀家跟我拜年。
論身家,芬姐與昌哥跟我們是雲泥之別。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愛小夫妻,絕沒有旁人干擾。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來,泡了茶,就得卜通一聲,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給他賀大少爺、大奶奶雙雙敬禮。
那年頭,每在夜裡想到聶淑君陰側惻地看著我,接受我的大禮,心上就翳悶痛楚。還想到賀敬生也大模斯樣的坐著,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腦兒把所有首飾財帛都往他頭上摔去,然後飛快地走個沒影兒,離了這姓賀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數。
現今,十多個年節都熬過去了,什麼禮儀規矩也當作是一場場人生折子戲,通統是過眼雲煙,計較些什麼呢?
候著敬生起床,我先給他說了聲:「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問:「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裡去喝那紅棗蓮子雞蛋茶了!」
「來,我不是說這些!」敬生六十歲的人,有時表情還帶稚氣,竟會有一點點似賀傑的神態。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來!」敬生對我揚揚手。
待我走近他身邊,他便以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向我的腰際一攬,讓我整個人的重心,跌進他的懷裡去。
跟著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歡吻在我眼皮上,屢說:「小三,你臉如滿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掙扎著,誠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皺了。
「快別來這一套!」
「為什麼呢?我今天尤其要從心所欲。」
「一家大細在那頭等著你了,且別要人家伸長脖子守候,壞了氣氛。」
「管他們呢!」
我真想說敬生一句,都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花甲之年,還來淘氣。
說話當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誰不應迎就他一點,不去掃他的興。
事實上,現今一般六十歲以上的人,還一律的精壯健旺,不時的相當活潑。
敬生並不例外。
讓他這一癡纏,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皺得像老太婆面皮似,連我的化妝都要稍稍添補,那頭烏光水滑的髮髻也得重新收拾,儀容才再見得體。
裙褂交到傭人手上去熨時,群姐慌忙地走進房裡來說:「三姑娘,那邊打電話過來催了。」
於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時間之內出門去。
心想,還是那種金銀壁錢的禮眼好,左接右疊,都不會弄出皺紋來,省時節力得多。
總之,節省任何麻煩,都要講資格。
敬生和我踏進聶淑君的屋子裡,一個偌大的客廳,早已有了萬頭攢動之勢。
真的,賀聶兩家再加長媳阮家等的親戚,都雲集於此。
聶淑君帶領著女兒媳婦,一色的大紅底金銀壁線中國裙褂,迎到賀敬生的跟前來,口裡說的當然都是好意頭的話。只是,聶淑君的面色還是喜悅得相當勉強。
當然,我見聶淑君寬容開朗的日子其實少之又少。
今天雖是賀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聶淑君的難受,更看我不順眼,因而更添不快。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徹。
滿堂賓客,眾目睽睽下看牢賀敬生由人陪著走進來,等於向眾親戚宣示,聶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負虛名,有名無實。
賀敬生是旦夕都跟寵妾雙宿雙棲。
剛才大宅這邊老催敬生早早過來,無非是希望疏一層的親戚未曾到場,就少掉幾雙看著聶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後的諸多事實。
豪門盛典,參與的人之所以如此興奮,只為事後還有甚多資料,可供茶餘飯後的逍遣。
老實說,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賀敬生到大宅這邊來,我可辦不到,兼捨不得。
其它門面風光,我再吃虧,還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歡女愛的感情上頭跟別個女人分享。
在跟賀敬生之前,我曾真地與他約法三章。
居小無妨,名在其次。
貧苦無懼,富貴更不傷大雅。
只是賀敬生的身與心,絕對不能梅花間竹的穿插於我和聶淑君之間。
外間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說得難聽一點,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鬢廝磨之際,驀然想起下一分鐘,他又會跟別個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來,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內心的一切。
賀敬生當年是指天誓日的答應下來,我才跟了他的。
當然,敬生這些年,都堅守他的承諾,從不在聶淑君房過夜。
只曾試過一次,就是前幾年,聶淑君五十一大壽,賀家並不鋪張,只設家宴。
那一晚,聶淑君竟當著眾兒孫跟前,對賀敬生說:「今晚真高興啊!你不就在這兒息一息,才讓聰兒勇兒他們陪著你回小三那邊去吧!」
也許是乘著一點酒意,亦可能由於聶淑君少有的溫言柔語,礙著兒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賀敬生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立即被兒媳一窩蜂似地把他簇擁著,送到聶淑君房裡去。
我孤伶伶的獨個兒呆站在大廳內好一會,才曉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後,感懷身世,淚如泉湧。
很久很久未曾在腦海中出現過的一張臉,又似在眼前浮動。
由遠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歲。鄉間,隔壁住著一個好鄰居,潘大媽跟她的兒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人在失意之時,會得驟然想起別個異性來,當然更不是好事。
自決定跟隨賀敬生之後,這潘大哥的那張年輕健壯的臉譜已然談出,甚而消失。
縱使見著了芬姐如魚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興起過想念家鄉一切的情懷。
只是,當賀敬生一下子睡到別個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覺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驀然想到從前……如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我們不是為了環境艱苦,關山阻隔,那來今日的委屈與淒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淚。
天稍稍吐出魚肚白,賀敬生就走了回來。
蹲在床畔,看見我哭得血紅的眼睛,他整個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聽他解釋,不管他急得要死,對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顧。
婚姻之於我,既非一紙法律合同,而只是一個承諾。雙方就必須一成不變地遵守個生生世世,絕無轉圜與商量的餘地。
賀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個月,我才稍稍心軟而平了氣。
自此,賀敬生守足我的規矩。
我當然並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裡過那麼一晚半晚,也不見得就跟聶淑君有襟枕之愛。
就是因為我相信賀敬生不會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頭,讓自己平添冤屈。
那聶淑君並非善類。關起門來,她怎樣受盡冷落,只她一人知曉。只要她沉得住氣,決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賀敬生的關係仍看成恩愛夫妻無異,無人能奈其何。
什麼便宜都可以讓她佔去,只這一種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卻又比欺人更令我難受。
或許我比聶淑君更殘忍、更陰沉。我連她心裡頭要保存的一點夫妻恩愛,也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