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花魁劫

第4頁 文 / 梁鳳儀

    賀勇聞言,俏皮地說:「現今世道,最要講的是效率,彼此開門見山,節省時間。誰還管這種男女關係叫追求呢,誰也不求誰,各自求仁得仁,一場公平交易吧!」

    賀敬生猛地搖頭,不置可否。

    我問敬生:「你看那陣子的風氣更有意思?」

    「我從來不喜歡粗製濫造的任何製成品。頂尖兒的名牌衣物,仍然每個尺碼一打半打的依樣複製下來,分銷世界各地,這有什麼矜貴!只中國女人的旗袍,事必要度身訂造,這才是獨一無二。連男女關係都有個模式,太不是味道了!」

    我笑,這真要每人的個案不同,都迂迥曲折,才叫好呢!

    話說回來,賀敬生自從跟行家到大同酒家四樓見了我,就只那麼一眼,他說,便讓他記住了生生世世,從此魂牽夢索,揮之不去!

    每晚都必要到大同四樓來,坐著等我下班,送我回家去,才叫安樂。

    我對他的印象還真不差。只為在多個追求者當中,我只跟他談話時,心上會久不久牽動一下。

    那感覺是好的。

    我喜歡他偶然的一個含情眼神,撩動起我的血脈,蠢蠢上揚。陣陣興奮,像一股暖流,運行體內。又像溫泉,自心口湧到臉上,燙得令人舒服。

    這感覺在跟別的人講話時,從來沒有試過。

    賀敬生並不漂亮,然,他軒昂,有氣派,能懾得住人。

    商家漢又能有個大學學位,在那年頭,倍添身份。

    我對這個還真有點虛榮感。

    物以罕為貴。在大同酒家樓頭出現的,難道還少腰纏萬貫的富豪?獨獨就少有如賀敬生般的有股讀書人的氣質。

    當然,敬生來接我下班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們還只是留在彼此敬慕的地步,很發乎情,止乎禮!

    這在當時,對我,更加必要。

    說到頭來,我不喜歡在仍有選擇的情況下,當姨太太的腳色。

    賀敬生第一晚要求送我回家,便坦白說:「我不會離婚的,太複雜,太划不來!

    只是我妻總不是個難纏的腳色,她是舊式女人,對我於依百順。」

    我聽完,微微笑,道了晚安,就逕自回家去。

    睡在床上,我想,冰清玉潔的一個人兒,既有機會出污泥而不染,何必淌這種渾水!

    從此,若即若離。

    賀敬生是必要不放過自己的追求權利,就由著他去好了。

    就是那一晚,他獨個兒自斟自酌,等我下班。

    我則被馮部長派去招待一位警署內的紅員:洪照祥探長以及他的一班手足。

    聽他們說,只為剛破了一件棘手的奇案,於是跑到大同來慶祝。

    洪探長几杯下肚,捉住了我的手說:「漂亮的姐兒要當心,像案中那個遇害的美人兒,就是生成了觀音似的面孔,招來橫禍。要真是天生麗質,好歹找個有權有勢的護花使者,陪在身邊,以策萬全。」

    說著,竟乘了幾分酒意,捏著我的手不放。

    做酒家女,至多也是犧牲色相到如此地步而已。

    我初出茅廬時,遇上這種毛手毛腳的客人,還有七分惶恐。其後,經驗多了,每每是嘴上虛與委蛇,回敬幾句好話,手就乘勢抽出來了。

    這回一樣畫葫蘆,卻不得要領。這洪探長力大如牛,緊緊的扣住了我的手不放,我只好強舒笑臉,道:「怎麼洪探長把我當賊般看待呢?像狠狠地給我上了手銬似的,我還要騰出身子來替你們添酒呢?」

    洪探長依然沒有放鬆,聲如洪鐘地說:「不忙不忙,今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只要你好好的給我坐在身邊,別的功夫且不去管它。」

    洪照祥看了站於一旁的另一個女招待叫陳芷芬一眼,隨即說:「芬姐,你來,替我們和你的三妹妹添酒。」

    我的面色剎那間陰睛不定,硬脾氣快要使出來了。

    芬姐跟我共事三年,曉得我的脾氣,把情況老早看在眼內,慌忙打圓場說:「洪探長肚子空空的灌下這麼多好酒,怪不舒眼的,也是上菜的時候了,讓我和小三捧些佳餚來,讓你們好好品嚐,今兒個晚上,馮部長特地為你們留了一條極好的蘇眉呢!」

    芬姐趁勢走過來,輕輕拉我的手臂。

    我還未及反應,洪照祥一手拍打在芬姐的肩膊上,將她重重的推開,芬姐不防有此一著,連連後退幾步,撣到几上去,幾上那個上好的花瓶就此搖搖欲墜,一晃眼,就跌到地上去,粉碎!

    「不識抬舉!」洪照祥還口出狂言。

    我使出吃奶的力,掙脫了他,一把衝前扶住了芬姐。

    「你沒事吧?」

    芷芬搖搖頭,示意我快快引退。

    第二章

    「怎麼?不招呼我們了?我們的錢不是錢?」

    那洪照祥就此站起來,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氣得不能再氣了,說:「請讓開,我們沒有一定的責任要招呼某些客人!」

    「你敢踏出這房間半步?」洪照祥咆哮。

    「為什麼不敢?」

    迫虎跳牆,我容壁怡有什麼不敢?

    十五歲時在鄉間,姨母迫我嫁個雖無過犯,卻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也有膽子獨個兒自江門逃到深圳去,再偷渡來香港謀生。反正自出娘胎就是孤兒,我能自管自活得好好的,是我的造化,要有逃不了的禍,也叫命了。

    搶前一個箭步,我就衝出房間,下意識地直奔到賀敬生的那一桌去。

    「敬生,帶我走!」

    賀敬生才拿起了外衣,洪照祥帶著幾個手下一齊擁上前,狠狠地看了賀敬生一眼。

    「先生貴姓?」

    「賀敬生。」

    「名字好熟。」

    「不敢當。」敬生拿身子護住我。

    「賀先生盛行?我姓洪,小名照祥,在警界任事。」

    「都是服務群眾的行業,我任股票經紀。」

    「既是江湖道上人,自知些少江湖規矩吧!這位容姑娘正在招呼我們那一席酒,還未酒闌人散,她怎麼就鑽到別個客人的桌上去了?」

    「她有選擇權。」

    「這可要問問馮部長了。」

    那馮部長跟大同幾個姊妹,包括芬姐,都知已出了事了,圍攏上來,候準時機,以化解這場恩怨。

    因此,馮部長慌忙站出來,不住的打恭作揖!道:「這就給小弟賞光,好好的再坐下來,讓大同作東,請一瓶好酒,再喚幾位姑娘侍候侍候。」

    「容三姑娘可賞這個面?」洪探長伸出手來,作了個有請的手勢。

    我自別過臉去,看也不看他。

    出道以來,從沒試過這麼令人難堪!

    大同酒家跟我沒有合同,要走就走,不見得我會餓死街頭。

    初來香港,人生路不熟,站在宵箕灣那幾間紗廠門口,幾個星期,才獲得開工三天,肚子實在餓扁了,才轉到大同酒家來應徵。現今地頭熟了,手上也有幾個月的錢糧,頂多重新到工廠排隊去。

    做酒家女這種拋頭露臉的工作,已是我最大的極限,平日有誰對我稍為大聲大氣一點的呼喝,也教我想掉頭就走,別說要鬧這麼個不得體的笑話。

    我若然就這麼屈服了,難保沒有茶客以為有先例可援,得寸進尺。

    在往後的日子裡,要是人們誤會我畏強權,不知已委屈到何種地步去了。我豈非水洗難清,無以自辨?

    我當然屈服不得。

    賀敬生只望我一眼,心領神會,說:「我陪你回家去!」

    隨即對馮部長說:「你如不滿,我明天派人送支票來,小三辭職不幹了。」

    「賀少,且別這般認真嘛!」馮部長抓抓頭皮,不知如何是好。

    「姓賀的,你如敢帶著容小三這就踏出大同半步,香港的治安如何?你好自為之。」

    賀敬生嗤之以鼻,說:「本埠乃法治之區,你的頭是我的客戶,不見得他像一些酒囊飯袋,狐假虎威,置市民的安全於不顧!」

    說罷,拉起我就走。

    一路上,我們都默然。

    心上突然間澄明一片。有種濃濃的被愛寵的感覺,侵襲心頭,完完全全掩蓋了剛才的無依與惶恐、氣憤與屈辱。

    一個從沒有過的念頭,非常清晰的出現腦海裡。

    原來女人能有個自己喜歡的男人站在身邊,是會矜貴百倍的。

    我稍稍望了賀敬生一眼。

    當這個男人出現後,很自然的,我不想他離去了。

    我們緊緊握著手。

    心上當然還有那一抹的陰影,同時交替著出現兩個模糊的面譜,一個當然是賀敬生的妻,另一個則是……不提也罷。闊別經年,再重逢,怕撞面也不相識了,還有什麼指望呢?

    敬生陪我走回家去。

    我住在荷裡活道的一幢唐樓內,分租人家的一個尾房。

    賀敬生從沒有到過我家來,每晚都陪我蹬蹬的跑上了五樓,就話別了。

    連今晚都不例外。

    經歷過這場風暴,大概彼此的心情都有點東歪西倒,需要靜靜的自行整理一下,始日後算。

    敬生輕輕的吻在我臉頰上,說:「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我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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