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梁鳳儀
賀勇根本沒打算結婚,他父親催促他時,答說:「自盤古初開起,男人就是無女不歡,崇尚三妻四妾,樂此不疲,倒不如乾脆打開婚姻的枷鎖,放生蛟龍,讓自己優遊自在,為所欲為。」
賀勇還嬉皮笑臉地逗聶淑君說:「媽,你已有男孫三名,大嫂既已超額完成責任,你就免了我吧!」
任何人都拿這賀勇沒辦法,反正他在生意上頭,把賀氏財務打理得頭頭是道,賀敬生也沒什麼話好說了。
每念到聶淑君的孩子們,老早在賀氏集團內生了根,我的心就直往下沉。
賀敬生的第二代與第三代,都在勵兵秣馬,磨拳擦掌,準備繼承父業,在父親的王國內爭一日之長短。
輪不到我不驚心,不動魄。總有一天,賀傑要跟他同父異母的兄姊較量。
誰得誰失,象徵著我和聶淑君權力鬥爭的最終勝敗,無法不令人提心吊膽,虎視眈眈。
賀傑在長途電話裡跟我說:「媽,是不是一定要我回來跟爸爸拜壽呢?」
「傑,你不想回來?」
知子莫若母,賀傑從來最怕出席賀家的喜慶場面。我當然明白他的苦衷。
站在一大堆聶淑君名下的親朋戚友之中,我們母子倆是顯得額外的孤伶伶的。
男孩子長到十五、六歲,正正是尷尬時期,一般情況下已不喜歡跟在父母身邊出席應酬場合,更何況賀傑有如此不尋常的家庭背景。
我並非勉強兒子之所難,每要鞭策骨肉,自已心頭往往先來一陣翳痛。
然,賀傑必須適應。我看準了在不久的將來,他就得加入賀氏集團,跟賀家的人更緊密的相處,甚而交鋒。他逃避不了。
敬生從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有關遺產的分配,我也沒問。
只是有一晚,我陪著他在露台看月色,他突然握著了我的手,問:「可記得從前,我每晚都到大同酒家接你下班,二人手牽手,在海旁漫步,舉頭望見的那輪明月,就跟現今的這個一模一樣。其實,已經過盡二十多年了。」
我但笑不語。憶及前塵,感觸大多,不談也罷。
敬生依然情深款款地望著我:「你覺不覺得我老了?」
「你老了,我也老了,我們不就是老夫老妻!」
「不!你只是越來越成熟優美,認識你的那年我快四十歲,並不覺得彼此有不可接受的年齡差距,可是,如今……」
「都一樣。你別胡思亂想。」
「你安慰我而已!總有一天,我要拋下你孤伶伶過日子,你就知道不一樣了。」
「再說這種掃興話,就太辜負良辰美景了。」
「我們需要正視現實。小三,你放心,縱使我遽然而逝,你下半生還是夠享夠長的。然,也要看你的本事及定力了。我深信你能應付得來,尤其為了賀傑,你的能量不可輕視。」
我沒有追問。
敬生的脾氣,我非常清楚,他肯說的話,不會收藏在肚子裡;不肯講的,任誰也無法使他屈服。
自那晚,我意識到敬生一定是要我帶著賀傑,在他千秋百歲以後,仍在賀家撐下去。
我雖沒把這個猜測給賀傑提起,然,在行動上,我益發要迫使他好好正視賀家五少爺的身份。
我不容許他逃避,也不認為他需要自卑。
從敬生帶我走進賀家來的那一天,我們母子就是名正言順的賀家人了。
連聶淑君都已喝過我的一杯茶,好歹算把我承認了,旁人休得不尊重我和賀傑的身份。
傑仍在長途電話裡支支吾吾,老給我解釋,大考在即,不願回程。
我咬了咬牙根,回頭徵詢了敬生的主意,聽到他說:「考試要緊,暑假才回來好了!」
我才放過了賀傑。
賀敬生的兩頭住家,其實是同在一條街上的兩棟洋房,座落在薄扶林的沙宣道。
本城富豪住在這區的不多,賀家鄰近是霍家、周家與趙家。敬生之所以買下這兩棟洋房,則他個人對港島西南的特別偏愛。
這兩棟洋房,佔地甚廣,以每尺買入價而論,足足比市價便宜百份之三十。最難得的還是千金難買相連地。尤其敬生的環境,妻妾住在同一棟房子,朝見日晚見面,必定更多爭執。若住得太遠,害他兩邊奔跑。也是勞累。
如今的格局最為妥當。每晚除非有業務應酬。否則敬生和我必到聶淑君的房子去吃晚飯。飯後,我陪著他散步回到我倆的房子來。
這一夜,敬生回到家裡來後,仍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小三,你來,我有件小東西送你。」
我笑盈盈地跟著敬生,走進書房去。
我有一個脾氣,數十年如一日。對敬生的財產與生意,從不積極表達半點興趣。連這放在家裡的夾萬,我都敬而遠之。
我崇尚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的道理。
如今我名下的物業,有價證券、外匯、珠寶,全是敬生在這二十多年來,陸續而主動地送給我的。
每個月賀氏集團給我一張基金投資管理的月結單,我都懶得多望兩眼。
事實上,跟著敬生的這些年,老早看慣三更窮五更富的情勢。本埠的富戶,風雲變幻,莫測高深,我都已見怪不怪,不大動心了。
單就是七三年股市狂瀉時,又有多少人知道身為首席經紀的賀敬生,也遭遇過現金的周轉不靈呢?
那一夜,對了,敬生輾轉反側,摹然握住了我的手,竟都是冷汗。他喃喃地說:「小三,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說:「商量些什麼呢?你管自拿主意便成!」
「不。那些到底是你名下的資產,既給了你,就是你作的主,必須得你同意才能挪動。」敬生的表情痛楚:「我真沒想過會輸得這麼慘!由七幹點直跌破一千點,我仍能撐得住,反正是輸掉了以前賺下來的錢罷了,誰會想到,八百點入貨,仍然要出問題,再人貨,再跌,直跌至三百點,差不多把一副身家押進去了,如今還落得這麼個收場。」
我沒有造聲。
輕輕地吻掉了敬生臉上的淚。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唉!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真是的,誰會想到股市會有如今這百五點的收場?
「敬生,我本來就無一物,到大同酒家去上班時,口袋裡只有一塊錢,那襲旗袍還是預支月薪縫製的,每夜裡回家去就要立即脫下來洗淨,晾起來才敢上床睡覺,兔得翌日幹不了。想想,縱使你現今把曾給予我的都拿回去了,跟那時比較,我仍然擁有很多。」
「小三!」敬生抱住我。
我稍稍推開了敬生,溫柔地望住他說:「你斷不會連我那一衣櫥的旗袍都拿去典當了吧?」
「不!」敬生感動地說:「沒有人穿起旗袍來,比你更好看!」
「那好,我要旗袍,你要其它!敬生,」我非常有信心地說:「我不懂股票,但女人有第六靈感,我覺得如果仍會在現今的一百五十點跌下去,也未免太過滑稽了。」
就是這樣,我授權敬生,把他多年來賞賜我的一應資產,全部變賣,重整河山。
就這樣,我帶所有的旗袍和年紀小小的賀傑,帶著群姐,搬離了跑馬地藍塘道幾千尺的自置物業,以八千元頂手費用,將中環堅道一層千尺的唐樓承租下來,重頭整理出一個像樣的家來。
我並不覺得自己慷慨。那些年來,敬生自動給我安排資產,於我,只不過是賬面上的遊戲而已。我沒有數股票與銀紙的怪癖,也從不巡視那些散佈在銅鑼灣、北角與灣仔的物業,每個月的家用還是那筆數字。從跟在賀敬生後頭的第一天,情況就是如此。
財產重要,只為它能為人們帶來巨大的安全感。那年,我才二十多歲了,完全沒有恐懼過將來。
十六歲出身,積十年的江湖經驗,再加青春,使我的自信心強勁無比,我怕什麼?
極其量從頭再起,仍有大把時間。
有敬生在我身邊,我更有恃無恐。
當年,我決定跟敬生,只為他能保護我。
記得出事的一晚,是這樣的……大同酒家每層收費都不一樣,四樓的茶錢最高,訂房在那兒吃晚飯,寫的菜式也額外昂貴。除了用料上乘之外,人們喜歡那層樓精挑的女招待。
不是有相當姿色,絕不會被部長派到四樓來當值。
干萬別以為女招待是變相妓女,絕對沒有這麼一回事。
那年代,歡場中流連躑躅的哥子公兒、闊佬大亨,全都知道要把個大同女招待追求到手,比應付杜老志舞女要艱難百倍。
賀敬生前些時,才在批評他三兒子賀勇時說:「怎麼現今你們追求電影明星,這麼易如反掌,不消幾個星期,代對方簽一疊所謂名牌服裝單,就已水到渠成。我們那個年代,別說酒樓女待招,就是杜老志、東方紅等的伴舞紅星,也得花掉一兩年功夫,捧足了場子,才肯跟你有親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