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文 / 梁鳳儀
「她如此遷就你,好端端的一間公司,完全不談條件,雙手奉送,理由安在?分明是司馬昭之心!」
「湘靈根本從小到大就不知生意為何物。」
「你看,你急忽地替她辯護,無私顯見私。」
「你簡直胡說八道。」
「誰在老羞成怒呢?」
「要人家怎樣向你證明?」
「為免牽線扯籐的後患無窮,我們取消利用偉力電訊空殼,重組上市的建議。」
「根本是兩回事!」
「她若不愛你,那就是兩回事,否則,從此以後老認為對你受恩深重,她跟我對你的愛護不相伯仲的話,我可受不了!」
「你竟是個小器人?」
「有哪個鬧戀愛的女人會大方得肯跟對手平分春色?」
「你知不知道你敏感過度,正在語無倫次!如果我跟湘靈還是藕斷絲連,既是男未婚,女未嫁,現下不就可以雙宿雙棲去,怎麼還會有你的出現?」
「她未嘗不作此想,只是自慚形傀!」
「今日社會的人,還會認為娶個處女才是光榮不成!」
「你原來不以我為榮?」
青雲急得團團轉,直跳腳。
把他的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在眼裡,心實不忍。然,咬咬牙齦,勢必要鬧下去,圖個水落石出,一勞永逸。
「福慧,你且平心靜氣地聽我解釋。」
「你說好了!」
「你先答應我,不可聽了解釋之後更強辭奪理。」
「好。」
「老實說,我自外國學成之後,仍然對湘靈未曾忘懷,如果湘靈願意的話,我們早已成婚,只是她一直堅持不肯,老說她心如止水。福慧,不願重拾舊歡的是她呢。」
「我不信。無證無裾,又缺理由,如何使人相信。萬一有那麼一天心血來潮,她姓陸的要求原壁歸趙,那時你處於兩個對你有恩惠的女人之間,也必為難,我才不冒此險。總之,偉力電訊的計劃先行擱置!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是不是?」
青雲顯然地不高興。
今日要他所受的委屈,不久的將來,必可令他明白過來。我才不擔心。
果然,青雲和我,多多少少為了這次的爭執而有點貌合神離地過了好幾天。
這一晚,我有個應酬,九時多才回家來。一踏進大門瑞心姨姨就迎上來給我說:「有位陸小姐來找你!她說是你朋友,且認識杜先生,我就讓她進來,坐在小偏廳等候。著亞明在一旁侍候。」果然來了。
我直走進小偏廳去。壁爐前站了個風姿綽約的陸湘靈。我示意僕人亞明離去。
「陸小姐,對不起,不知道你來,讓你久候了。」
「不相干,我正在瀏覽著,沒想到,真能到江家來,看一看你們父女倆多年的起居環境,很有親切感。」
這番話,自是用意深長,內裡真真,差不多不言而喻。
我並不打算顯得太愚蒙,只略略顧左右而言他,看她如何跟我交代。實際上,這重要關頭,也魯莽不得。切戒一廂情願,必須抓著很獨特的證據,才能相認。這年頭,人心不古,社會上充塞著的虛虛實實,很難預測。
「陸小姐一定聽青雲講很多關於我們的故事了。」我說。
「我見青雲的時間其實並不多。重逢後的這些年,我跟他已不比年輕時,什麼心底話也能說了。」
「也許是成長後的一份謹慎所致,跟感情無關。」
「一定有關的,如果恩情猶在的話,不論是何環境,均無界限,必會暢所欲言。只可惜,情懷已異,也就覺得不方便盡抒胸臆。」
「青雲注意到你這種轉變嗎?」
「他並不愚蠢,男女之間的契合與仳離是心靈上的感應,傳送出來的訊息有一方面已拒絕接收,更無回應,應該明白此路已不通行,至於線路發生故障的理由,可不一定需要交代和深究。」
「陸小姐此來是為了……」
「是為了向你解釋我和青雲之間,心靈溝通發生故障的真正理由。」
「你認為我會關心。」
「你會。我考慮過,不能為了個人理想,而令你和青雲不得安寧。青雲不錯跟我是一同成長的兒時玩伴,情竇初開年紀時的愛侶,然,家變之後的這許多年。我跟他沒有見過面,期間發生的事,他並不知道,並不明白。曾在他未回港來任事之前的那些年,我已有緣遇上另一位對我極端呵護備至的異性,發展了一段我意想不到的奇緣。可兒是他的女兒!」
「青雲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江湖上,只知我在跟了這個大客戶之後不久就金盆洗手,從了良了。」
「可幾的父親是誰?」
「我以為你已知道?」
「不。」我搖頭。
「那麼,你在我家時的言辭是試探性質?最低限度,你懷疑?否則不會提起湛曉蘭來!」
「對。」我無須否認了。
「你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是的的確確。」
「真是父親!」
陸湘靈垂下眼皮,豆大的淚珠,不斷地滴下來,碎落,消失。
「他待我很好。」
「很好嗎?你的生活還不過爾爾。」
「不,物質享受上,不致於登峰造極,然,也算豐衣足食,直至今日,我的銀行存款,仍足夠我們母女倆平平安安過掉
這一輩子。精神上的愉快,身份上的尊貴跟以前無可比擬。」
「身份?」父親曾付與這個女子何種身份?
「江小姐,這不難明白呢?如今你走到人前去,也比以前更見光彩了吧?女人需要名花有主,那一種備受愛寵、袒護、蔭庇與承擔的表白,是護身符,是最尊貴的身份象徵。
出身如你那般好,若是形單影隻,尚且難免有孤伶伶的落寞與自卑,何況當時我是待價而沽,任人漁肉的貨腰娘!你父豈只將我由零沽的身份變為批發,且珍愛我有如寶藏,一個女人,久歷風霜,希望得到的也無非是這種歸宿而已。真正的名分於我,從來是空中樓閣,我想都不敢想!」
「父親既如斯愛你,從沒有提出過要名媒正娶?」
「沒有。你父親不會。」
這真是的確老實的說話了,一點紕漏也沒有,婉轉地說,父親的顧慮極多,要直接一點批評呢,唉,他其實頂自私,傅瑞心、程張佩芬、湛曉蘭以致其他很多個他曾戀慕過的女人,都因客觀條件配不上名流富戶的一品夫人寶座,而只能在暗地裡享受他的情愛,從無例外,又豈獨陸湘靈?
至死,父親才驀然驚覺,自己欠負對方良多,這才留下了遺書給我。
「他這種態度,你認為可接納?」我問。
「態度源於苦衷,我諒解。人與人之間有情愛,就不會計較太多的外表需求。我根本不忍強他所難,況且公開名分對我必造成壓力,我並不認為我能適應,我一直沉醉於三人世界之內,不作他求。」
全部言之成理。可是,我這就能鑒定陸湘靈必是那父親的紅顏知己了嗎?
「江尚賢在我最需要愛護的時候出現,我們感情關係彌篤,並不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的一段純情可能替代。故此,我和青雲始終只如兄妹朋友,這也是緣分吧!江小姐,此來是向你交代清楚,請勿以此為慮。我多希望以我跟你父親這段情的剖白換取你對青雲的信心,繼續幫他發展事業。無論如何,我們曾是交心的朋友。你父親曾對我說,胸脯上有顆虹痣的人,象徵著有無比智慧,你也必如你父,曉得分辨真偽,誰也騙不了你!」
真是大團圓結局了。
我喜不自勝。
陸湘靈連我和父親的胎痣,都知道,還假到哪兒去呢?
將整件事想一遍,連她偶然洩露的口風,都與故事吻合得天衣無縫。我再沒有什麼好思疑的了。
「你會考慮讓可兒跟我相認嗎?」
「請原諒,可兒不錯是扛家骨肉,將來她長大了,你做姐姐的要刻童給她發展的機會,就由她自己決定是否接納好了。作為一個母親,可兒之於我是跟你父親感情的珍貴紀念品,我希望與她形影不離。況且,我只望我女兒平庸平安地成長,其實並不需要如何出類拔萃,富貴榮華不一定是女人的福分!」
此言雖有傷我心,然亦井非無理。
陸湘靈如無此信念,並不堅持這份執著,不會有今日。
「你知道父親曾把可兒的一個紅髮夾及紅絲帶放到紐約的保險箱去嗎?他實實在在地愛你們!」
「我知道。那一定是幾年前,你父親生日,可兒把自己心愛的髮夾及絲帶,送他作為禮物,他好好保存下來了。」
我送陸湘靈走時,我誠懇而鄭重地說:「我們以後是一家人你和可兒需要什麼?請讓我知道!」
「我們希望你和青雲快樂!福慧,好好地愛青雲,我和你父都會為此而安慰,他既已下了功夫在偉力上,就成全他的計劃吧!更望你尊重我的意願,讓可兒和我一直以目前的身份,過愉快的生活。」
總算是個感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