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文 / 梁鳳儀
美國加州的經濟一直跟東岸很多州各領風騷,為的是在加州有世界最先進科技的企業機構林立,各電腦公司的發展集中北美西岸,提供極優異的薪金予專業人士,因而循環刺激經濟,繁盛無比。
繼電腦業在加州以雄霸天下的姿態出現後,今後的十年,加州又會壟斷品種改良學的市場,使大部分的農作業生產,得以借助科學的進步,不但快高長大,且質量並重。西岸充沛的陽光,將更燃亮投資者的壯志雄心,層層相因,加州必會穩坐世界巨大經濟地域的寶座。
但望青雲此去有成。
回到香江來,時差的關係,使我一清早就已轉醒過來。一定跟年紀有關,從前在美國唸書,隨時滿天空亂飛,活潑得宛如小鳥,絲毫不覺疲累。如今,一交三十的關卡,立即出現疲態,真不敢想像四十以後會是何光景?
四十?屆時青雲若然創業順利,證明了才具之後,再把利通交到他手上去,就顧理成章了吧。我還不如掛個虛銜,享享清福,天天帶著孩子上街上學,晚上衣冠楚楚,陪在丈夫身邊應酬去,風花雪月一番,豈不是好!還擔心什麼奔走勞累。
且多捱這幾年,就一切都更稱心如童了。
撐著倦怠的身子,大清早就回到利通銀行去。想必是大疊文件等著我批閱吧!
康妮果然是個勤奮的孩子,心知我公幹回港的第一天必有極多事務要處理。她竟曉得自動提早一小時上班。難得之至!
打工真是說易不易,說難不難。只要一個機會,逗老闆歡心,以後就容易風調雨順。相反,偶然一次觸怒天顏,犯了大忌,日後再加九倍的努九,也侖枉然。這康妮,看得出來,她為了穩坐主席室秘書之位面的的確確花了心神,日有進步。我很欣賞。
「江小姐,吃過早餐沒有?要不要給你買點什麼吃?」
「不用了,就沖一杯較濃的咖啡即可。」
我才坐下來,立即發覺辦公桌上放了一個錦盒,因而叫住了康妮:「這是什麼?」
「啊!是一家叫曉廬的古董店送來的,說是你訂下之物。」
曉廬?
我慌忙打開錦盒。柔光滿溢,通體潔白的一把玉如意,靜靜地躺在錦盒之內。我立即抓起手袋,頭也不回地衝出利通銀行大廈,直趨曉廬。
還是清晨。曉廬的大門,仍關著。
我正想伸手按鈴,裡頭有位姑娘,抱了幾盒東西,剛推門而出。我認得正是那天招呼我的店員。
「小姐,你好!」
對方微笑,一臉光潔白淨,態度大方得體,連個小店員都有這份架勢,可以想見店主人的品質是何尺度了。
「江小姐嗎?」竟還認得我。
「請問諶曉蘭小姐回港來了嗎?我收到她送來的玉如意,特來看她的。」
「湛小姐就在店裡頭,你請進去。」
小店員閃身讓我走進店舖。她便逕自離開了。
曉廬擺設如昔,走過那梨木鑲玻璃的陳列櫃,只餘棗紅絲絨躺著,玉如意已經不在了。
再往裡頭走,大抵是曉廬的辦公室。面前擋著的只一個松鶴延年圖案的屏風並沒有門。我走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把烏亮得閃著光彩、齊腰,有如一塊黑錦的秀髮。這個必定是湛曉蘭無疑。
清晨,她竟在自己開設的古董店內執著毛筆,伏桌寫字。
看到我並不熟悉的畫面,覺得美麗得難以置信。
我微微咳嗽一聲,喊了一句:「是湛小姐嗎?」
轉過來一張秀氣得教人神為之奪的臉。
我再度驚呆了。如說一頭秀髮誘人,倒真不及她那雙烏亮的眼睛,有如黑夜晴空,流轉自如的兩顆星星,教人翹首欣賞,不能自已。
天下間竟有如此美麗銷魂的人兒,我見猶憐,何況是異性?父親若迷戀她的話,是太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了。
硬要在她身上找出缺陷的話,怕是有一點點的太瘦了。那身水靈靈的氣質,飄逸在一襲闊袍大袖的麻紗衣裙之內,是靈秀有餘,富泰不足。大抵就是跟體重有點關係。
湛曉蘭凝望著我。嫻靜而毫不急躁地等待我把話說下去。「湛小姐,我是江福慧!」
「啊!」對方輕輕應了一聲,像早已預算我會登門拜訪似的,半點驚怪也沒有,只緩緩站了起來,隨即拉動著一張酸枝凳子,招呼我坐下。
「要茶嗎?」
說著,隨手拿了一個西安出產的土色小茶壺,給我倒了一杯茶。
「陸羽自製的名茶。有特別的味道,請試試。」
眼前人的氣定神閒,驅走了我來時的緊張與興奮。她好像完全有備而戰,知道總有今日。是她嗎?父親所指的女人是她嗎?好不好就直截了當地問。我有個奇怪的信念,覺得她願意把真相告訴我,不必再扭橫折曲地多方探索,更顯得缺了誠意。
「湛小姐,多謝你出讓那個玉如意!」
「不謝,是物歸原主而已。」
我微微一驚,當日信口開河,橫衝直撞,不想真給我撞個正著。玉如意一定是父親給她買下來的。我其實從未見過。
「你和它是久違了!」
我支吾地應著,於是顧左右而言他:「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既然是先父送給你的,最低限度應該重買回來才是。」
「不必客氣。」
「當日偶然在店內跟它重逢,喜不自勝,冒昧地要求割愛,原也只是圖個紀念,其實,放在知音人處,長存於世,於願足矣,不一定要據為己有。湛小姐,可同童?」
「同意,難怪江老闆生前一直對他的獨生女兒讚不絕口。」
「爸爸經常在你跟前提及我嗎?」
「我跟江老闆的溝通極之有限,他所言所論,能引起我興趣的並不多,故而,倒很能記牢那些關於他女兒的趣事。」湛曉蘭再補充:「你要見笑了,我對營商與金融其實一點天分與心得也沒有。我的嗜好可又不合商家人的脾胃。」
那是顯而易見的。江家一屋子的古董名畫,全是大宅內的裝飾品,父親從不曉得內裡乾坤。不買白不買,有錢自然要花些在購置顯示身家的古物之上而已。
不比這姓湛的女子。我完全相信她與父親志趣不相投。然,道不同,尚且不相為謀,何能相敘相戀?我大惑不解。
「湛小姐,要這麼說,你跟父親相處,真委屈了!」
「委屈?你言重呢!任何一個客人走進曉廬來,按售價開妥支票,就可抬走貨物。我何必深究他是否真真對那塊漢朝出土的古玉扇墜情有獨鍾,抑或只是附庸風雅?」
我嚇呆了。
不是她!竟又不是她!會不會是父親一廂情願,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的情況下鬧出的大笑話。
「父親對你一直懷念!」我再虛晃一招,看對方怎樣反應。
湛曉蘭聽了我這句話,眉毛略略向上一揚,微微錯愕,道:「不會吧!江小姐不必為了收回玉如意,就心懷歉疚,因而忙說好話。我和江老闆的交易,一清二楚,兩不拖欠。不錯,多年前,他在歡場中認識我,繼而走在一起一段時期,提出分手的人是我。江老闆當時只有盛怒,並無傷感!怎麼會懷念我了?」
「你怎麼離開父親?」
湛曉蘭差點失笑:「江小姐,世界上沒有永無休止的交易。某宗生意,賺到了一個滿意的數目,即可收手。我並不奢求,出道以來,少有積累,直至江老闆見愛,很讓我手上舔了點節蓄。我要求結束關係,有我的自由。「當然,我永遠記得他待我不薄。不然,今時今日,我哪有資格過優閒的日子,開著這間玩票性質的小店營生?」
湛曉蘭微微舉起茶杯,飲了一口,繼續說:「江老闆對我或許比較對其餘他遇過的女人長情一點吧!然,殊途同歸,總有一天他全因生嫌而下遙客令。我只不過在他未曾厭倦之時,提出仳離,因而觸怒了他。很奇怪是不是?有錢人的自尊才算自尊,至貴至重,碰不得,踩不得,別人的自尊呢?一如泥濘,微不足道。」
我臉上大概有點青紅不定,不然,湛曉蘭不會連連地說:「請茶,請茶,喝一口情茶,再談?」
富甲一方,權傾人間如江尚賢,尚且有過給歡場女子擯棄的一日。父親為此而盛怒的話,當然可以理解。
利通銀行高級職員一旦請辭,另有高就,我都會不高興。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難以忍受被人捨棄的感覺。我們可以隨意把職員辭退,那是另外的一回事了。無可否認,這種唯我獨尊,不容褻瀆的品性,在絕大多數當時得令的人心目中如大樹盤根,根深蒂固。不是太多人有資格、有條件、有勇氣、有遠見可以挑戰豪門以銅牆鐵壁去拱衛自尊。
眼前的這位,是極少數人中的智勇之士。
湛曉蘭的光明磊落,乾淨利落,是江湖上的奇蓖,父親如仍在世,我膽敢勸他老人家一句:「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