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文 / 梁鳳儀
聲音那麼似曾相識。我回轉頭去,想不到圍攏著看熱鬧的店員與顧客,已一大堆,其中,一張熟悉的,曾害我思念了一整夜的、夢寐以求能在這異地相逢的臉,果真出現了。
我呆住。
聖經上曾載:「不要回頭,否則,你要變成鹽柱!」
怪不得,我當真回轉頭一看,就此變作一根鹽柱了。連一聲輕呼,叫一句「青雲」,都已無力。
剎那間,我似是渾噩,更似清醒。
怎麼無端端地出了這一趟的醜?從不是個如此張牙舞爪、盛氣凌人的人,怎麼一下於不堪刺激,整個人就變掉了質,誓無反顧地跟不相干的人拚命去。只求發洩嗎?唉!真真恐怖!
杜青雲緊緊地擁著我,不發一言,直把我帶返酒店去。
青雲把我安頓在房間裡頭,讓我坐好,給我喝了一杯清水,再蹲在我身旁,細細地問;「你覺得好一點了嗎?」
我點點頭,傻呼呼地點點頭。
「青雲,真是你來了紐約嗎?」
「傻孩子,你怎麼嚇成這個樣子了?」
青雲一下子說破了,我就放聲哭倒在他的懷抱裡。
「你怎麼走了呢?悶聲不響地走……為什麼呢?為什麼要辭職呢?」
「我以為你冰雪聰明,一定明白我的用意。對我沒有信心也還罷了,為什麼對你自己也沒信心呢?」
我抽嚥著,不知如何作答。
「不想在你離港前給你辭職信,是既已決定下來的事,不想再予討論,也怕你為難。你臨走前,我日夜趕工,就為把迫在眉睫的公事趕完,告一段落,才可以飛紐約跟你共敘。」
「怎麼不預先通知我呢?」我邊哭邊笑:「又是為給我一重驚喜?」
「怎麼到現在才回復正常呢?剛才你在那店裡像只失心瘋的母獅,恐怖至令人人瞠目結舌。要真是這樣的一個女人,我的這只訂婚戒指,就要退貨了。」
青雲把一隻鑲了大約三十份鑽石的戒指,套在我的左手中指上頭。
「失望不失望,沒有想過自己會得著如此微絲細眼式的訂婚鑽戒。」
我失聲笑了出來。
青雲解釋說:「我一下機,才想起沒有趕得及在香港買戒指,於是把行李放到這酒店後,慌忙跑到第五街去,鑽進第一間首飾店去,兼看了一場活劇。」
「人家剛才心情不好,不知你葫蘆裡頭賣的什麼藥!」我很不服氣,鼓了雙腮,雙眼仍不住濕濡。
「苦苦地為你而來,剛才見著了獅吼,如今得著個怨婦,真令人失望。」
「你要我怎麼樣了?無端開這種可大可小的玩笑,我還未跟你好好地算帳。」我舉起拳頭捶在青雲的腳膛上。
「好,好,好,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如今都一起算個夠!」
青雲捉住了我的手,一邊亂囔,一邊吻住了我。
人家說,宿世前緣,是因為彼此在前生欠了帳,待至今生償還的。是嗎?前生,是青雲欠我,還是我欠他呢?不得而知。但望今世,誰也別再欠誰了。
自今以後,我們已成一體,不論是春花秋月,抑或風起雲湧,都必須攜手與共。
從來沒有如此恬舒地睡上一覺。
整個人活像經過五馬分屍的折騰後,有著一份難以言宣的幸福感覺。
青雲背我而睡。
望著他那赤裸的肩膀,肌肉因均勻的鼻息而引起微微的鼓動,如此地深具活力、如此地醉人吸引。
我拿手指輕輕地掃撫著。
杜青雲,一個將我化整為零,又再化零為整,付與我一個小婦人嫵媚美麗新生命的男人。我將愛他的每一分一寸,每一絲一毫,直至生生世世。
沉沉地、嬌慵地,昏睡過去。
再醒來,紐約是無盡的艷陽天。
若說女兒真能繼承大統,光耀門楣,許是太抬舉女性了。
到今日,才得默默地承認,其實自己並無大志。管什麼利通銀行的業務、管什麼國際銀行家的聚會,我只匆匆地拜會了歐年銀行的夏裡遜主席,以及跟一兩個來往得頗密的銀行總裁吃過一頓便飯,其他一應要探討的生意門路與資料,都置諸腦後,由著霍律師獨當一面去。
我跟青雲,雨過天晴之後,更形影不離。
攜了手,遊遍紐約的大街小巷。
單是坐在中央公園裡頭,由日出面至日落,講盡了由小到大我倆的故事,就覺此生已無憾然。
這天晚上,我們到紐約四十九街一間古老餐廳去吃晚飯。
這餐廳是最受紐約金融界名人歡迎的食肆,裝修成一間英式古老大屋,樓下是有火爐的起坐間,樓上的飯廳,只疏落地放十張古老的餐桌。不論是牆上的壁畫,抑或餐桌上的擺設,均是其來有自的古董。
價錢貴得驚人,因而一頓飯必須消耗整晚肘光,才覺得物有所值。
飯後,我們一直享受著香醇的誓後美酒,輕談淺酌,其樂無窮。
「我們這就要回香港去了。」
「青雲!」我驀地按住了他的手:「我們不回香港去了,好不好?就在這兒落地生根?」
「好!」青雲把我的手捧到唇邊去,吻完又吻,說:「就這樣,我們到長島去買間小屋,以後,我到紐約市上班;你在家燒飯,給我帶孩子,像我母親一般,一養就是六個。讓你也來試試一家八口一張床的滋味。」
「真的,我願意。」
「我也願意。」
「那可好了,你我同心,其利斷金!」
青雲大笑:
「誰管得著我們了?人要自江湖上退下來,顴首稱慶者眾,誰生挽留之心,以添多一重勁敵呢?根本上,過不了關的,往往是自己!」
「青雲,你剛才說的不是真心話?」
「誰說不是了?然,原意做的與應該做的是兩回事,天真的愛情童話,只是迪斯尼娛樂孩子的素材,不是我們的故事。」
「回到利通去,又是早晚營營役役的幹活做生意,老求你回去助我一臂之力,你總是一問三搖頭,誓死不肯答應,反正我知道你並不貪圖富貴,不就成了,何必理會人言!」
「我怎麼不貪圖富貴呢?只是我不要在利通起家,我必須另起爐灶,你要當個賢內助輔助我的話,機會還是有的。兜了一個圈子幫我,多少掩人耳目,也讓我心內好過。」
真的掩耳盜鐘,我差點失聲而笑。然,有什麼相干呢?都已是他的人了,他喜歡怎樣發展,總得依他吧!
忽又想起臨離港時,在家宴上見著的那黃啟傑的嘴臉。青雲也許真比我看得透。我的確應該輔助他另闖天下。很多事寧讓人知曉,卻不能被人窺見。凡事沒有真憑實裾,事可轉圜。
青雲在利通再叱吒風雲,裙帶關係的陰影過重,有誰會認為那是他的本事所致。
「青雲,你有想過作何發展嗎?」
「有。」青雲把椅子移近了我一點,非常認真地說:「我打算重組偉力電訊,注入新的電腦合約。」
「什麼?青雲,我並不明白。」
「偉力電訊是七二年間上市的一間公司,現今仍在交易所掛牌。只因七三年時重創,之後乏人營運,以致於經年處於毫無交易活動的冬眠狀態。」
這類股票多的是。就算以現今上市的資金條件而論,五千萬資本的機構,算不了什麼,把一些貴價物業撥歸公司名下,已符合上市的資本規定。若是七二年期間上市的,條例的嚴謹程度也值得質疑。人們老以為凡是上市公司必定財雄勢大,經營有術,真是很錯誤的觀念。交易所內掛牌的幾百隻股票,除了恆生指數的成分股之外,其餘有比例甚多的股份在上市後不久交易活動即呈衰退,終至消失於茫茫股海之中,老是不能翻身。
這偉力電訊怕是其中一隻冬眠股份,何以青雲獨垂青眼了?
「因為我瞭解這家公司的背景,認識它的持權人,並且電訊電腦行業是我的專長。待你回香港後,我會飛到西岸三藩市去,接洽美國一間新興的韋迪遜電腦公司,希望能購得他們新產品總代理合約,作為偉力的營運資產。重新包裝好,再放到市場去集資,是成功可恃的捷徑。」
青雲在細說計劃時,紅光滿面,眉飛色舞,看得出他的興奮,躍然於眉梢眼角之間。
誰也不忍心在此時此際不予他鼓勵與附和。
更何況,計劃是好的,難得青雲可以在自己本行內找到一個可以重整乾坤的機會,打好了新扛山,他在社會上由有另一重尊貴的身份,更與我匹配。
不消說,我要準備拿出一筆可觀的資金來,將偉力電訊重組。然,這有什麼打緊呢?別說青雲是個才智之土,就看生活的圈子內,不知多少個香江富戶,需要在機構內設個虛位,讓那起公子哥兒。乘龍快婿,可以大搖大擺地活下去,更以此保衛自己的面光。
因而,我問:「青雲,你預算過要多少資金周轉嗎?」
「最主要看美國的這間韋迪遜電腦公司合約價錢,始能定奪。屆時我要你的推薦,向銀行借貸,利通當然不在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