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梁鳳儀
「她是世勳的母親!」我錯愕地衝口而出。
「對,世功出世的那一晚,他父親根本沒有回家。我第一眼看到兒子時,有一手捏死他,母子倆同歸於盡的衝動。」孫廖美華鄙夷地繼續說:「我曾祖父是清朝一品大員,書香世代,輪到我這一輩,除了我,全部兄弟均放洋留學,要跟一個拋頭露臉,站在百貨公司櫃位後頭的售貨員爭風吃醋,這種屈辱,我受盡3年,不知多少次不欲為人!」
我聽得低下頭,怕看孫廖美華那理直氣壯的目光。
心想,如果孫世勳拿我跟孫氏百貨的一個女職員比,我也只會有一般情懷兩種反應。痛心疾首之餘,一就拂袖而去,一就報仇洩恨。
很明顯地,孫廖美華選了後者。
「沈小姐……」孫廖美華的神色由激動而變悲哀。
「我跑到你的家上來,告訴你50年前的個人恩怨,已不得體,單以我的身份與角度作為出發點,可能令你尷尬難堪,更難辭其咎。」
我出乎意料之外地認為孫廖美華一直言之成理,於是很溫和地答:「沒關係,你說下去好了!」
「世功3歲,崇業的女人才懷了孕。崇業曾懇懇地哀求我,接納她母子兩,我沒有答應,我講明,有我在生一日,孫崇業只得一個合法妻房和兒子,孫家不容許有二奶奶這回事,我發誓窮畢生精力去維護我的這個地位與尊嚴。」
「可是死者已矣……」
「男女感情與夫妻關係是生生世世,至死不休的。何況,孫祟業遺囑事必要將家產分為兩半,讓他的兩個女人承繼。他既連身後之事,也堅持要安排平分春色,我也只好奉陪,跟他鬥到底。」
我完完全全地明白過來,很坦誠地問:「你覺得我會幫你?」
「我覺得你應該幫我。沈小姐,你的身份背景教養,有哪一點值得你如此委屈?男人今日有情,明天無義。孫祟業是虎父,孫世勳不會是犬子!他們母子倆試過為你的心情、身份、地位設想過嗎?習慣甘於作妾的心理,在我的時代,已屬恐怖,何況今天今時?」
我默然。
「沈小姐.我不可以從頭開始了,可是,你還年輕,錦繡前程都握在自己手上。爭取你應該得到的,開誠請孫世勳成全你、成全我、成全世功。他欠負你的,應該償還!」
唉!我怎麼出得了口?
「現時代不再流行婦人之仁,你肯無名無分隨他一輩子,仍有不肯放過你的人在!我贊成公平交易!夫婦父子,全部如是。我也答應世功,只要他有本事令孫氏的家族瓦解,以後別讓世人再把我和她連在一起,作平起平坐之對待,我就把他父親的產業全部早早過戶。」
哎呀!山外有山,孫世功在這個戰局中,原來可以幾倍獲種其人心計,深不可測。
記得他說過:「女人何必將自己的尊嚴與信譽孤注一擲在男人的感情上頭!」
的確不值得,連親生骨肉,亦不過利字當頭,才鞠躬盡瘁!
對比之下,孫廖美華在男女感情上的執著與做人原則上的貫徹始終,還有一份可愛。傾家蕩產,誓無反顧,為愛一個人,為憎一個人,或為發洩一口平生齷齪之氣,都有一份豪情壯志在!
突然之間,我覺得孫廖美華的浮誇跋扈,都變得合情合理!
我只望她不會在把財產過戶於世功之後,會有財到光棍手的悲慘遭遇。
不值得為孫家的男人,一輩子受苦!
這個意念,也在重新警告自己。
孫廖美華告辭時,情切地握住我的手,再求一次:「別讓我們功敗垂成!求你,為自己,也為我們!」
整夜無眠,我在想……
只消拿起床頭的電活,溫言軟語地給世勳道歉一聲,答應重收舊好!再哄他出讓手上的o.5%股權,未必不成事!
只這麼0.5%,就是關鍵!
我三次伸手握住電話,像足了門徒三次背叛耶穌。
我霎時間驚出一身冷汗。
我覺得自己已跟妓女無異。
本身沒有條件,切勿充撐場面!
我既不是情婦的材料,亦無小人嘴臉。不致於為孫世勳再委屈下去,也不致於為自己而要陷他於不義!
晨光熹微,我走至露台,張望出去。海闊天空,飛鳥翱翔,旭日初升,世界何其明亮!
既非仁人君子,又不是奸佞小人,茫茫人海中的一個普通至極的女子,何處不是容身過世之地?
我本來就一無所有,乾脆從頭再起。36歲,仍能有多一次重整河山的機會吧?
罷了!
我匆匆換過簡便的衣褲,跑出門去,開車去先辦理一件正經事!
自從父親過世後,我每年都隨母親上墳掃墓。這麼巧,
章尚清也葬在同一山頭。
我相信,我在退出孫氏之前.有必要跟他老人家交代一聲。
拾級而上,直至墳地山腰,穿過了重重墓碑,就在那棵大榕樹下,章尚清的墳前,競有人垂手而立,默默禱告。
這麼早……會是誰?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掃墓人穿黑絲旗袍,頭上挽了個鬆鬆的髮髻,如此似曾相識!
她回過頭來,見到我,微微地驚與喜!
「伯母,早!」我禮貌地跟世勳母親點頭。
「早!」她和藹地微笑。
我們都站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還是對方打破沉悶的局面,說:「有話要跟你章伯交代?」
「只來鞠一個躬,略盡禮數,其實無須多作交代,如今誰的心意,他會不清楚?」
「嗯!說得好,我也不常來,只是,我們要走了,來跟老朋友說聲再見!」
「什麼時候起程?」都是來告別的,唉!
「今晚就走了!香港再沒有我們的事了!世勳不欲多留!」
這句話教人心如刀割。
「寶山!」聲音那麼溫婉慈愛,像要撫慰我悲愴的心:「世事不能盡如人意,總有無可奈何之事,非戰之罪。我希望你別深怪世勳!這孩子受的委屈不少!」
我沒有答話,不知道如何回應。
「世勳從小就在我願望的壓力下生活,也許我是古老女人,自從跟了崇業的第一天,我就有個微小願望,希望名正言順成為孫家的一份子,人前人後,可以抬起頭來,說:我們姓孫!沒想到,這個微小願望,如此的難以實現還為此而引出經年不絕的鬥爭,直至把孫家打散為止!」
我仰望長空,腦子裡盛載過多的人際關係,思想衝擊,
剎那間變成一片空白,還有點不支暈眩的感覺。
「以後在松田的發展下,再無孫家的影子在,廖美華可以放心了。50年的恩怨,不能再拖下去,誰輸誰贏,有個了斷,還算好事,當年崇業知我心意,才把家業的一半遺留給我。我名下的孫氏股權,永不變賣,好紀念我們的恩情。其實,恩情常在心間已經足夠了,是必要等到無可選擇的時刻才明白過來,那種醒覺矜貴與意義要減半,也實在可惜的。」
孫姨奶奶苦笑。
我不期然地想起孫祟業,他何德何能會令這兩個一剛一柔的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對他畢生盡忠盡愛?
虎父無犬子,時代不同,人性不變。
「不屬於自己的,強求不得。以前我們錯得太多了。」
世勳的母親拖起了我的手:「糊塗半生已經很不應該了!
世勳說得對,他不要你再委屈下去。我們都盼望你好好地工作,過光明磊落的獨身新女性生活。尚清也應該同意的。」
世勳母親寬慰地望向墳墓,再凝重地對我說:「容許我們祝福你!」
通天下都是羅生門的故事,又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錯的究竟是誰?
每一個年代都有千重苦衷,每一個苦衷其實都盛載著人的一份自以脂的所謂尊嚴與執著,重重疊疊,糾纏不息,難解難分,剪不斷,理還亂。
我回到辦公室去,第一件事找孫世功,決定辭職。
凡事豁出去了,心神頓覺清爽。我快步走到孫世功的辦公室。
孫世功差不多是衝到我面前來,絕對喜形於色。
「我決定了……」我望住孫世功,訥訥地說。
「我當然知道!」
我皺了皺眉,很莫名其妙。
「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
「世勳今早已經通知我了。」
「什麼?世勳?」我錯愕。
「他今天晚上回英國去,下午簽妥文件,出售他自己名下股權的o.5%,剛好湊足數,松田可以宣佈接管孫氏了。寶山,你的股權可要全數出讓了,放心,我看松田不會待薄你……」
我茫然地望住孫世功,眼眶由溫暖而至灼熱,眼淚汩汩而下,嘴角抽動起來,在笑。
世功初而給我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寶山,這叫喜極而泣,是不是?」
我慌忙點頭,拿手背一直拭淚。
久久,我還在嗚咽著。
「傻孩子,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孫世功前所未見的慇勤周到。
「不,不:」我搖著頭,只說:「你認識劉醒南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