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梁鳳儀
難得孫世功為我設想得如此周到。可見他對出售孫氏,是如此的孤注一擲,義無反顧。
「請恕我直言。」我看住孫世功,要從他的眸子探索另一份奧秘:「如此積極打散孫氏家族形象的企業,你真的不後悔?」
孫世功仰天長笑:「何悔之有?你既如此冰雪聰明,其實好應以此事為戒。不值得把自己的自尊與信譽孤注一擲在一個男人的情愛上頭。」
「多謝你的各個建議,我會逐一考慮!」
話雖如此,我還能考慮什麼?
除非我對自己發誓,甘願一輩子無名無分地跟在孫世勳屁股後頭走,藏匿於不見天日的金屋樓頭,永無怨言。
否則,就只有選擇歸附松田,亦即孫世功的一邊,從此官高祿厚,叱吒風雲。
代價是枕冷襟寒,無人與共,午夜夢問,讓辜負章尚清的慚愧,出賣孫世勳的羞恥,蠶食我心!
第八章
然而,黑夜裡頭的苦楚,是隱閉的,無人洞悉的,我只要咬緊牙關捱得住,晨光一升起來,就是我的世界!
這總好過跟那蕙菁輪流擁有孫世肋,過那有一夜無一夜的溫馨,然後在眷戀恩愛之後,面目無光地走在人前人後更勝幾籌!
望四之年的女人,保障餘生是一份殘缺的男女關係,還是一大筆巨額的財富?
答案真是最顯淺不過了。
更何況,世勳其實並不愛我!
或者,更公平一點說,我倆並不深深相愛。把所有生活上的利益、方便與條件攤在眼前細數,謀而後動,還能算有愛情?
我跟孫世勳真怕是緣盡今生了!恩盡義絕之時,還要咄咄相通,要世勳為我在松田收購行動中的可能獲益,而出賣他的股權,無疑是促他將對我的成全建在母子親情的犧牲上頭。
稍有良知,亦不至此!
生死有命,富貴由天!
松田若真能在本城百貨業上翻雲覆雨,自有其巧合機;緣,不勞我出手相幫。
誘人的真金白銀,位高權重,仍然會礙於某程度上的良心制肘,並非輕易唾手而得。我無力亦無心作此突破!
算了!凡事均有適可而止,不宜過態的需要!
因此,松田集團的行政總裁北島三郎跟我會面時,我顯得平和淡薄而不熱衷。
北島三郎長得沒有我高,然而氣宇軒昂,簡直有點不可一世。
孫世功將他奉若神明,將他捧到會議室的主席位置上,他和查理荷蘭沙分別伴在兩旁。
我覺得北島已有君臨天下之勢,看在眼裡,心頭歷亂,萬分的不自在!很自然想到世勳,我立即告戒自己,高手當前,分神不得,況且,世勳對我,應已無瓜葛了!
戰場上不容許再有兒女私情,槍林彈雨之中,稍一分神,必有損傷。
北島先開腔:「松田集團總資產值在30億美元以上,對收購孫氏的投資不菲,仍是九牛一毛。惟我們每次商業行動都精打細算,對眼光有絕對信心。松田的海外發展計劃,早於5年前開始,目前香港的日本投資額甚巨,保守估計在各國投資總額內占50%強。我們一般都在投資之後,親自管理,才能去蕪存菁,發揚光大。今次將孫氏改組,原想由東京調派最高執行決策人坐陣,但董事局經會商後,認為以靜制動,穩定人心是第一著,又得孫世功先生建議,荷蘭沙先生贊同,松田決定委任沈小姐為董事總經理,相信條件都已由孫先生轉達清楚了。」
無端端要聽這羅卜頭演講,竟無一浯的謙辭,全是自大狂妄,要是太平盛世,我沈寶山老早掊案而起,將他逐出會議室。
如今虎落乾陽,立即要仰承鼻息,首先聽訓,熟習日本企業的精神面貌。財勢之吸孔原來在於能以之凌弱,從而感受八面威風的架勢,目中無人的快意!夫復何言?我審慎地答:「我受惠的條件已經洽談得非常清楚,只是要我效勞之處,怕是力不從心,你們高估了我對孫世勳先生的影響力!」
北島聞言,立即回頭望住孫世功,一份非常清楚的不滿,毫無保留地寫在臉上。
孫世功算是轉圃有力,說:「沈小姐謙虛而已,只要她肯,沒有不成功的。她在工作任命上,從無敗績!」
我心裡不期然地冷笑,我根本未曾義不容辭地把這個勸諭或強迫孫世勳出讓o.5%股權予松田的事,擱在肩膊上。是孫世功的想當然而已。
北島三郎果然有行政大員斬釘截鐵的威風,他直接問:「沈小姐究竟是肯還是不肯?」
我完全可以趁此良機,代世勳一挫世功的銳氣,只消答一句:我根本從未說過肯,目前還在考慮階段,我包保北島狂怒而自椅上彈起,他的語氣早已表現勝券在握,如何承受得了任何猶豫未決,去丟他的面子??br />
然而,我忽然奸險起來,在未定敵我之際,保守為上,於是我答:「肯與不肯是一回事,盡力而為不一定等於馬到功成,任何人均有失算的一著!與此同時,松田為什麼不可以考慮將控股權降至70%?一切易辦!」
說了此話,已代表我暫時站到世功的一面去了,否則,我好應該立時間站起來,對準北島,當口當面噴他:「管你什麼松田財雄勢大,想收購75%孫氏,你在造夢!」
那是30年代的電影女主角對白,現今無人採用!
北島冷冷地問:「松田董事局決定下來之事,不會更改。75%孫氏股權,零點零零一股也不能少,否則整件事作廢!我給你們3天時間!」
不用生於戰時,也能看到軍國嘴臉:
北島霍然而起,步出會議室之前,回轉頭來,對我說:
「沈小姐登上大位之後,每兩個月需要到東京來匯報,我們希望屬下員工一律能說日語,你應抽時間好好學習,總會有成!」
真真抬舉!
可惜我自知語言天分不高,粗言穢語卻屬例外。
北島離去後,孫世功立即問我:「你何時跟世勳商議?」
「你真以為此事對世勳而言可以有商量之餘地?」
孫世功聰明一世,笨在一時。
多講無益,我早早下班,回家去。
淺水灣的黃昏,如斯優美,
我站在露台上,戀戀不捨。
再見這誨灣時,怕已是另一番景氛物是人非,必有幾重悵惘。
我囑咐菲傭,有空時就應開始動手收拾細軟行裝了。
她問:「小姐,你有遠行嗎?」
我答:「我們要搬家了。」
語畢,走回睡房去。
拉開衣櫥,拿了個小手提包和幾條毛巾,動手把床頭的相架一個個的包好,放進手提包內。
其中一張,是我抱住世勳的腰,兩人腳踏東西兩半球,攝於英國格林威治的。
曾幾何時,兩個人一齊擁有天下。
如今才知原來只是同林凡鳥而已!
我抱住相片,久久捨不得放下。
門鈴忽在此際響起來,我緩緩再走出客廳。菲傭迎人來的客人,嚇我一大跳。
竟是孫廖美華。
對方明知我的錯愕,竟從容大方地給我說:「有要事跟沈小姐商議,故而冒昧造訪,請原諒!」
如此開門見山,令我防不勝防。
無可否認,我是有點戰戰兢兢地陪她坐下來,待菲傭倒了杯茶,孫廖美華就迫不及待地開了口:「此來是有求於沈小姐!」
我更驚心,事態顯然嚴重,非至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絕對境地,像孫廖美華這種不可一世的女人怎會開口求人?
我若然有負重托,或者根本不願意義助—臂,會不會釀成趕狗人窮巷的悲劇?
「孫太太,直說無妨?」
已是如箭在弦,只好兵來將擋。
「孫氏企業能否順利出讓給松田集團,全在沈小姐一人身上,如今你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
「你言重了!」時代果真不同了,從前有茶花女的故事,如今變了個80度來串演。
「沈小姐冰雪聰明,要跟你商量事務,我相信最有效的方式是坦誠相向。我不敢稍瞞自己的心意,我等今天,已近50年!」
半個世紀的情仇恨怨,雪在今朝,孫廖美華竟直言無諱。
兩個女人,說的一個不尷尬,反倒是聽的一方有點如坐針氈。
「我跟孫祟禧、孫崇業,以及章尚清是清華大學的同學。我和崇業自8歲就相識,雖非青梅竹馬,但絕對是情投意合、自由戀愛才結的婚。」
我微微震驚,孫廖美華立即看在眼內:「你駭異?以為孫崇業移情別戀,是田為他有盲婚的痛苦與委屈?錯了!我—直認為自己有權震怒,認為孫崇業和他的女人罪該萬死,不單因為我明媒正娶的身份,而是因為我也曾有過盟山誓誨的日子!」
如果眼前人不是孫廖美華,換言之,我毫無偏見的話,這番說話值得我由衷敬佩,擊節讚賞。
「孫崇業在我懷了世功的那年頭,跟章尚清一起愛上孫氏百貨裡的一位女售貨員……」